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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道理我自然知道。但在楊哥兒面前,難道還得如此麼?」薛蟠不樂意的道。
柏楊搖搖頭,問他,「你可知太太為何非要讓我離開京城?」
「不是說為了妹妹的婚事麼?」薛蟠驚訝的看著柏楊,「莫非還有別的說頭不成?」
「自然是為了寶釵的婚事,但也是為了讓咱們淡一淡。你且看著吧,等我走了,家裡往來的閨秀必然會越來越多,說不得還能讓你巧遇幾個。說不準見得多了,你就忽然轉了心思,想要娶妻生子了呢?」
身為一個母親,在這件事情上,哪怕是已經暫時決定要妥協,也不代表薛姨媽就真的什麼都不做,眼睜睜看著他們這樣下去。只不過她會掌握著那個度,絕不超過兩人的容忍限度罷了。
也正因為薛蟠的情意如此熱烈,要死要活,才讓薛姨媽覺得,他也許只是一時頭腦發熱,讓兩人分開一段時間,也許就冷下來了。正好有寶釵的婚事這麼個現成的理由,於是她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柏楊理解她作為一個母親的良苦用心,但當被針對的那個人是自己時,感覺就不怎麼好了。
偏偏薛蟠還如此懵懂,若是一點警覺都沒有,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著了別人的道兒。——如今想要同薛家聯姻的並不少,薛姨媽自己也許不會對兒子用什麼手段,卻未見得她看好的人里,各個都如此光風霽月。
薛蟠皺眉,「媽怎可如此?她明明應承了我……」
「她沒有。」柏楊打斷他的話,「她沒有應承任何一件事。當做不知道,就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極致了。」他嘆了一口氣,「薛蟠,你別怨她。我娘若還在,必然也是這般。這世上除了做母親的,還有誰會如此費盡心思的替你謀算呢?」
「楊哥兒的意思,我明白了。」薛蟠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有些沉重的開口,「也請楊哥兒放心,我的心是絕不會變的。不管在哪裡,總和你一處罷了。」
……
對於柏楊要去平安州這件事,全家人沒有一個驚詫疑惑的,蓋因底下的前因後果,每個人心裡都已經有了計較。就連薛姨媽,也破天荒的見了柏楊一面,交代了好些話。
寶釵和黛玉在這件事上說不上話,便為柏楊準備了不少路上吃的用的東西,足見用心。
幾日之後,柏楊和薛蟠便收拾行李出門了。
薛蟠從小長在金陵這錦繡堆中,眼中所見不是夸豪鬥富,就是江南煙雨。後來到了京城,也依舊是玉勒雕鞍,不過多見識了幾分堂皇的天家氣象。歸根到底,仍舊身在富貴綺羅之中。而柏楊雖然來自現代,眼界寬廣,但活動的範圍多是江南一帶。就算偶爾到了北方,但現代化的大都市其實哪裡都差不多,也看不出什麼不同了。
所以出了京城往西走的路上,兩人總算是見識了一番北地的蒼涼開闊。
在這種天高地廣的感覺之中,個人的存在似乎被壓縮到了最小,就連薛蟠心中始終無法排遣的離別之愁,似乎也淡了幾分。他和柏楊終究還有那麼多的路可以走,如今暫且分開,實在算不得什麼。若連這一點點小的挫折都熬不過去,將來又該如何呢?
這般一想,不由心懷大暢。早晚他能讓任何人都無法反對,不需要再面對這樣的別離。
他對柏楊道,「我從前只當自己的見識已經算是不少。但若不是出來走這一遭兒,還不知道自己其實不算個什麼。」
「是啊。困在京城裡,眼前只看得到那一畝三分地,自然所有的心思和力氣都花在了上頭。其實跳出來看看,竟不知究竟為的是什麼。所以我喜歡自自在在的。」柏楊道。
這會兒兩人騎在馬上,薛蟠聞言轉頭去看柏楊。但見日光里他臉上都是輕鬆愜意,心中陡然一滯。
柏楊本來應該自自在在的,無論什麼人、什麼事都牽絆不住他。是自己使盡了手段,將他拉進了自己這一團漩渦之中。這一陣子,柏楊所遭遇的一切皆源於自己,而他何辜?可柏楊半分都沒有表現出來。
從前薛蟠總覺得柏楊跟自己在一起,他能給對方很多東西。但現在他發現,那些不是柏楊不要的,就是他原本就有的。
然而柏楊畢竟為他留下來了。說一聲情深義重都不為過。
在這一刻之前,哪怕兩人心心相印,薛蟠心裡知道柏楊愛重自己,卻難以理清楚這份愛重對他來說究竟有多重要。因為不確定,所以總免不了各種紛擾、爭執,終不過是為了試探自己在他心目之中的地位罷了。
然而此時,他心中種種不確定都盡數褪去,只余堅定。
「楊哥兒。」他催馬上前,同柏楊並轡而行,「你再等我三五年,將京城裡的事情交割清楚了,屆時天下之大,無論你去哪裡,我總跟著你的。」
「這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怎麼又提起來了?」柏楊驚訝。
薛蟠笑了起來,「對,已經說好的。」
快要入夏的西北,陽光烈得很。不論是薛蟠還是柏楊,其實都有些受不住。偏偏道路顛簸,還不方便乘馬車。所以兩人只好利用早晚的時間趕路,中午則覓地休息。
如此走了十來日,薛蟠便忍不住道,「這西北的天氣也著實怪異了些,這裡已是如此,平安州又不知是何景象?」
長興和長順二人出身軍旅,從前也在西北待過,此時笑道,「大爺,這才哪到哪兒,平安州和京城可是大不相同呢!如今不過一路適應著走過去,到時候不至於受不住罷了。」
薛蟠聞言大為後悔,早知如此,該問清楚平安州的情況再來的。他自己倒也罷了,這樣的地方柏楊如何受得住?而且還要在那裡住上三五個月,想想都令人心疼。
偏偏柏楊沒有更改目的地的想法,於是薛蟠也只能每日憂心忡忡的繼續前行,在自己的設想中徹底的將平安州給妖魔化,恨不得立刻帶著柏楊打道回府。
越往西北走,人煙越少。開始的時候,走上半天功夫總能遇到村落,可以進去歇腳。到後來走上一整天,都未必能夠見到有人居住的地方。等到靠近平安州附近時,縱使偶爾遇到了村子,也是十室九空。
「這都是戰爭的緣故。」長順感嘆,「西北戰亂頻仍,壯丁們幾乎都被抽走,家裡剩下老弱病殘,根本無力耕種,只能荒廢土地。而且就算種了,馬賊和異族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搶糧。偏偏稅收一點都沒少,許多人家日子過不下去,只能遷走。少數留下的,是連搬走都有心無力。」
薛蟠一直以為本朝天下太平,所以京城才有那樣的富貴氣象,從沒想過西北會是這樣子。
然而等到了平安州,他又發現自己之前對西北的印象,似乎也並不準確。
這座坐落在西北的城市,雖然受限於當地的環境,屋宇遠不如京城軒昂,亦比不得江南秀麗,卻自有一番風味。除此之外,城中市井儼然,繁華熱鬧處不下京師,讓人完全無法想像,在這座城市之外,會是那樣荒涼蕭瑟的一副景象。
柏楊卻不奇怪。
越是貧窮的土地上,越是能供養出這樣畸形的繁榮。畢竟西北財富泰半集於此城,又怎麼可能不繁華?
柳湘蓮似乎在這裡混得不錯,住著一套兩進的院子,收拾得十分乾淨。薛蟠里里外外的看了一圈,總算勉強滿意。柳湘蓮見他這樣子,忍不住轉頭和柏楊低語,「你和他究竟是怎麼回事?」
柏楊寫信說是要過來住一陣子,結果是薛蟠親自把人送來,還一副百般不放心的樣子,由不得柳湘蓮不發現端倪。
柏楊笑道,「就是你想的那樣。」
「你……」柳湘蓮似乎想要勸說兩句,但見柏楊面上含笑,神色自如,便搖頭道,「罷了,你是個比我還通透的人,想必自己心裡有數,我也就不勸你了。」
柳湘蓮再開闊放誕,畢竟還是個典型的世家子弟。在他眼裡,這種事情不是正道,沒有人會當真,柏楊更不像是會玩這種遊戲的人。只不過你事情的經過到底如何自己並不清楚,貿然開口並不合適。
只是轉頭看著薛蟠的眼神還是不免帶上了幾分詭異。他左看右看,也還是覺得薛蟠是個魯莽之輩,柏楊究竟看中他什麼呢?
薛蟠又在這邊盤桓了幾日,才總算是戀戀不捨的打道回府。其後幾日,柏楊也蔫蔫的沒什麼精神。雖然道理都知道,但也許是因為薛蟠太粘人了,身邊陡然少了這麼一個人,竟十分不慣。
柳湘蓮識趣的沒有來打擾,讓柏楊有充足的時間傷春悲秋。一直等到他自己膩了這樣的傷感,振作起精神來,這才過來同他商量正事。
事實上,柏楊之所以要到西北來,當然不是他跟薛蟠說的那些形而上的原因。如果只是想要出去走走看看,天下之大哪裡不能去,非要跑到西北來受這個罪?
在京城時,因為和郡王的關係,柏楊和薛蟠同林祁的往來也著實不少。薛蟠的個性和林祁這種方正之人不大合得來,柏楊反而同他關係更好些。接觸得多了,許多京里朝中的消息,便多少也知道些。
今上登基以來,這幾年都在為上皇當初留下的弊政焦頭爛額,以至於許多事情上顧及不到,這幾年間朝政紛亂無比。如今今上坐穩皇位,漸漸擺脫上皇轄制,自然也有意整頓朝堂。而這件事千頭萬緒,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
柏楊素知柳湘蓮雖然一身任俠之氣,其實並非沒有光耀門楣,恢復柳國公府榮耀的心思,只不過一直被打壓,沒有出頭之路,所以才放任自己江湖飄零,未嘗沒有以此排解的意思。所以之前居中牽線,讓柳湘蓮加入了尚虞備用處,特派往西北平安州來調查此地之事。
畢竟皇帝要整頓朝綱,並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非空口無憑之事,事前總要搜集消息,打探秘辛,等到有了足夠的把握,再雷霆出手,方能壓服群臣。
尚虞備用處雖說是情報部門,但卻僅限於京城,地方上的勢力卻十分薄弱。所以吸收了不少向柳湘蓮這樣的秘密成員。
這一次柏楊之所以過來,正是因為柳湘蓮查到了不少消息,但也受到了阻礙,所以需要幫助。而林祁那邊又抽不開身前來,只得託付柏楊。至於柏楊,接受這個差事,便等於接受了朝廷的招攬,往後便不能如從前般自由了。但卻也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他跟薛蟠說,只要他們兩個人立起來,擁有足夠的勢力令人忌憚,那麼不管兩人的行為多麼離經叛道,都仍舊能夠成為寶釵和黛玉的靠山與依仗,這話不是憑空說的。
而對柏楊而言,從正常途逕入仕顯然不可能,利用自己所知道的那一點劇情皮毛,再隱於暗處為朝廷查探消息,反而比較合適他。
這件事他暫時沒有告訴薛蟠。一來薛蟠必不能夠接受他做出這種「犧牲」,二來他的心思很淺,很容易就會被人試探出來,知道了這樣的隱秘,並不是好事。三來,薛家同為四大家族之一,涉及到的事情不少,將來多少都會被牽連,這也是避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