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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累?”賈政原本只想安靜的當一個聽眾,冷不丁的聽了這話,當下眉心一跳,追問道,“咱們府上近兩年來,雖看著是不如老太爺在時那般風光了,可也沒有甚麼麻煩罷?”
“麻煩?我方才有說麻煩嗎?不對,我沒說!咱們府上可是堂堂國公府,怎麼可能會有麻煩呢?沒有,絕對沒有!!”
賈政深深的望了賈赦一眼,倘若賈赦一口咬定自家確有麻煩,賈政反而會以為賈赦是喝醉了在說胡話。可賈赦偏矢口否認,這副模樣看在賈政眼裡,卻是實打實的酒後吐真言了。
半響,賈政抬手拿了酒壺給賈赦斟了酒,勸道:“大哥您說的是,大概是方才我聽岔了,您喝酒。”
“對,你聽岔了!咱們來喝酒,喝酒!”賈赦端起酒盅毫不猶豫的就灌了下去,還極是不客氣的拿空酒盅往賈政面前一推,“給我滿上!”
“好好,滿上滿上。”賈政從善如流的給賈赦把酒滿上,見他又喝了一盅後,不等催促主動再度滿上了酒,這才緩了緩語氣,道,“說起這林家,祖上原也是功勳出身,偏他們家老祖宗比咱們的年長了幾十歲,得了爵位時,便已過了古稀之年。等傳了三代後,原該是無爵可襲,幸好聖上仁慈,特讓林海之父多襲了一代。可縱是如此,輪到林海之時,家中除了積年的家產外,卻甚麼都不剩下了。”
一個家族想要世代富貴,光有錢是絕對沒有用的。事實上,任你祖宗富甲天下,只要手中無權,不出兩三代便能將家產敗光。這同子嗣是否敗家無任何關係,全因世道如此,無權無勢之人若有萬貫家產在身,絕對是禍不是福。
這也是為何,林海會像那些貧賤出身的書生一般,懸樑刺股寒窗苦讀。也許,他是真的有讀書的天賦,可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卻是不得不用功上進,因為那是林家也是他唯一的出路。
而造成這一切的,卻並不單單是因著林家到林海這一輩無爵可襲,而是在於林家世代子嗣單薄。
“哼,林家算甚麼?說是功勳出身,可咱們四王八公十二侯,哪一戶人家不是功勳出身了?偏就他家能耐,說甚麼棄武從文,笑死個人了!還不是因著子嗣沒本事從武嗎?若真有本事,縱是如今早已國泰民安,邊疆卻始終不曾平息過。旁的不說,單是北方番邦就沒消停過,他怎的不去平亂平叛?”
賈赦說著,仿佛是嫌棄酒盅太小,索性一把抓起擱置在一旁的酒壺,仰頭就喝。這要是擱在素日裡,賈政早就勸開了,可這會兒賈政因著心頭擱著事兒,只冷眼看著這一幕,半響才吩咐丫鬟再燙了酒端上來。
這檔口,賈赦喝乾了剩餘的小半壺酒,豪邁的將酒壺往身後一丟:“我老早就看不慣林家了,老太爺也是,這麼多皇親貴胄來提親,他一個都看不上,偏就瞧中了林海。說甚麼有才華有天賦,要我說,就林家子嗣單薄這一條,我就看不上了!”
“嗯,林家子嗣確是單薄了一些,不過老太爺……”賈政抿了抿嘴,似乎在猶豫著甚麼,待見賈赦一臉不解的望過來時,他才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道,“這事兒老太爺曾經跟我提過一句,說是正因為林家子嗣單薄,他才格外的看重林海。說甚麼,林海無父無兄弟姐妹,除卻一個娘家敗落的寡母外,連個像樣的至交好友都沒有,將來他若是發跡了,定會死心塌地的報答榮國府。”
“你確定等他發跡了,不會撇下咱們不管?”賈赦冷笑道。
“大哥,您似乎忘了一件事兒,就算老太爺素日裡極有成算,在給敏姐兒尋摸親事時,他也絕不會料到自己會這般早的離開人世。”賈政面露哀容,嘆息道,“倘若老太爺仍在世,任他林海如何才高八斗,有生之年也越不過老太爺!”
☆、第100章
世族子嗣原就比寒門子弟更容易出頭,沒有旁的原因,只在於本身的起點就高。
亦如賈代善,他是真的有將相之才,可倘若他並非榮國公賈源之子,縱然他有再多的才華,有生之年也不過當個將軍罷了。可正是因著他是賈源的獨子,打從他一出生就是鐵板釘釘的一等將軍,加之他本身極有能耐,這才得以被長青帝看重,不降爵世襲榮國公之位。
然而,賈代善的仕途是極難複製的,至少普通人是完全不可能的。別看林海的祖宗也是功勳出身,也曾有爵位,可那個年代是徹頭徹尾的亂世,有道是時勢造英雄,錯過了那個機會,便不可能再重複祖宗的榮耀。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王家。
王家跟賈家同為金陵四大家族,然而別看如今王家老爺子王湛和其次子王子騰都是極為能耐之人,可王家的祖宗卻是遠遠不如賈演、賈源兄弟二人的。這也是為何王家並不在四王八公十二侯之內的原因,當然,錯了那次機會,甭管王家之後出再多能耐的子嗣,都不可能再被封爵了。
“對,倘若老太爺還活著,縱是發生再大的事兒,也絕對難不倒老太爺,更不會讓林家小兒在咱們府上耀武揚威!”賈赦原就喝了不少酒,這會兒更是恨得雙目赤紅,狠狠的將酒盅摔在了地上,只喘著粗氣一臉的暴戾。
“大哥……”賈政遲疑的抬眼看向賈赦,這會兒,他已經完全可以肯定府里定是發生了甚麼他不知曉的事兒,而且絕不是甚麼好事。可賈赦不說,他也不能逼問,只目露擔憂的望著。
“我沒事!哼,我是不如老太爺,我連老太爺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可要又如何?咱們府上可沒那麼容易倒下!”
“大哥,究竟出了甚麼事兒?您倒是說啊!”賈政憋不住了,也不管賈赦會不會回答他,只徑直問道。
“沒事!咱們府上一切都好,哪裡就會出事兒了?就算老太爺不在了,咱們依然是國公府,絕不會由著外人隨意羞辱踐踏。他林家既瞧不上,咱們也無需為難,索性退親算了。等風頭過去了,我定讓林海知曉後悔二字怎麼寫!”賈赦伸手去拿酒盅,直勾勾的看了半響,才發覺眼前空空如也,登時一臉發懵。可懵著懵著,他一頭栽倒在小几上,倏地睡了個昏天黑地。
賈政也跟著懵了。
一旁的丫鬟忙上前伺候,賈政回過神來後,讓丫鬟給賈赦寬了衣裳,直接就放倒在暖炕上。又喚人收拾了酒盅酒壺等物,他本人則是下了暖炕,站在窗前看外頭的大雪紛飛。
今個兒是大年三十,可賈政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別看他素日裡總是跟賈赦不對付,可那卻是因為嫉妒。
是的,嫉妒。
說出來都能讓人笑掉大牙的嫉妒,可偏生,賈政就是嫉妒賈赦。嫉妒賈赦打小就得祖父的看重,在他苦讀時,賈赦卻時常被老國公賈源帶出去會客。嫉妒賈赦最得祖母的寵愛,旁的不說,就單是老國公夫人徐氏留下的私庫,其價值絕不少於百多萬兩銀子。嫉妒賈赦娶了張氏為妻,有張家作為岳家。嫉妒賈赦先頭生的長子瑚哥兒聰明懂事,次子璉哥兒淘氣康健,就是如今的小兒子看著都比他家那怯弱的珠兒好……
可賈政忽的發現一件事兒,其實,他最該嫉妒的是賈赦身為嫡長子所能繼承的爵位,這是他辛勞一輩子都不可能越過的鴻溝。而最最悲哀的是,他還不能盼著賈赦不好,一旦賈赦有事,他這個依附榮國府生存的人,又能好到哪裡去呢?
他的人生,簡直就是一齣悲劇。
“明哲保身,明哲保身……你欺負我書念的少是罷?明哲保身的道理我能不知曉嗎?混帳東西,我榮國府才不會倒!不會!對,你們都跑了,哈哈哈哈都跑了。甚麼至交好友,大難臨頭你們不是都跑了嗎?跑了……張家死了個大太太,閉門謝客……史家老侯爺病了,連節禮都不送了……王家把唯一的孫子送到了金陵……連小小的林家都蹦躂出來了,說甚麼等風波平息了,不就是想退親嗎?退啊!退……世態炎涼人心不古啊!!”
賈政驀然回頭,暖炕上早已醉倒的賈赦正閉著眼睛滿嘴胡話。可這些話,乍一聽好像是在胡說八道,仔細一想卻不由的讓人脊背發涼。
張家的喪事,賈政當然是知曉的,他還跟王夫人一起去弔唁了。當然,比起賈赦和那拉淑嫻,賈政只過去那麼一次,還是跟在後頭充個數的,左右只要禮數盡到了,就沒人會為難他了。至於其他人家……
“我的大氅衣呢?”賈政喚人拿了大氅衣,匆匆穿上後,便要往外走,走到一半時忽的腳步一頓,“使個人去榮禧堂支會一聲,就說赦大老爺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去去就回。”
丫鬟哪裡敢管賈政的事兒,忙不迭的點頭稱是,目送賈政匆忙離開後,才氣惱的一跺腳,跑去前頭喚了個縮在炕尾打盹的二等丫鬟,讓其冒著大雪去榮禧堂跑一趟。
然而,誰也沒有發覺,原本已經酩酊大醉的賈赦悄悄的把眼睛睜開了一條fèng,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譏諷的笑容。
……
梨香院裡,王夫人在安頓好珠哥兒後,也跟著歇下了。沒曾想,感覺才歇下沒多久,就被丫鬟喚醒了,王夫人還道是天亮了,側過頭看了看外頭,登時面色一沉:“怎麼回事兒?”
丫鬟忙道:“老爺回來了,尋太太呢。”
王夫人一個激靈,本能的覺得有事發生,要不然本該留在榮慶堂的賈政不會提前這般早回來。當下,也顧不得說甚麼,忙從丫鬟手中接過外裳,匆匆走出了內室:“老爺。”
彼時,賈政已在外間過堂里來回走了好幾趟,雖說兩人成親多年,可賈政原就是極為守禮之人,縱是心頭急躁難耐,也硬生生的耐著性子等待著。見王夫人出來,賈政才擺了擺手,讓丫鬟們都退下,這才道:“我且問你,你娘家那頭,是不是將仁哥兒送到金陵城去了?”
“這……老爺您這是何意?”王夫人一臉訝然。
“你別管我甚麼意思,就說是不是!”
“是。我記得是中秋前後的事情,且仁哥兒也不是一個人獨自去的,是我娘家大嫂將兩個孩子都一併帶了去。”王夫人雖滿心的狐疑,卻仍是回答了賈政的話,且她完全不認為這是應當隱瞞的事情。
“竟然真的如此……”賈政滿臉的茫然,忽的又發問道,“如今管家的是大嫂,可我記得你先前一直在幫大嫂對罷?那有關節禮的事情,你可曾經手過?”
王夫人一頭霧水的望著賈政,愈發的摸不著頭腦了,只怔怔的點了點頭:“大嫂比較在意鋪子莊子上的往來帳目,以及咱們府上給旁人家送的年禮。至於人家送給咱們府上的,她並不管,只到最後看我歸整出來的禮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