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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最老實的丫鬟哆哆嗦嗦的上前,卻在離容嬤嬤足足還有三四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結結巴巴的想“請”容嬤嬤出去。
容嬤嬤:“哼!”
甚麼都不用說了,三個丫鬟如同被鬼追著一般,秒速回到了眾丫鬟堆里,這次卻是說甚麼也不願意出去面對這煞神了。老實又並不代表傻。
“你你你……”賈母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卻仍堅持的吼道,“來人!來人!給我杖斃了這老婆子,杖斃!!”
“老婆子?咱倆究竟哪個更老更丑更無理取鬧?我要是記得不錯的話,你都快六十了罷?花甲之年,還是多保重身子骨,別老是沒事找事,畢竟不是人人都能活到古稀之年的。”容嬤嬤先是搖頭嘆息了一陣子,隨後面色徒然一變,冷哼道,“另外,我也不是那等子任你捏扁搓圓的家生子。說話前,先過過腦子罷!”
賈母震驚了。
一時間,她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出口,卻最終全部堵在了喉嚨口,上不去下不來,真真切切的體會了一把如何氣噎喉堵。明明她連五十大壽都還沒過,怎麼就莫名的變成了花甲老人?好罷,按年紀來算,容嬤嬤的確比她略小了幾歲,如果她方才指責容嬤嬤是老婆子,那麼對方說她花甲……
還是不對啊!!
“老太太,老太太!”珍珠急得都快抹淚了,又是給賈母拍背又是撫胸的,唯恐賈母真的被氣死過去。
不曾想,在她的努力下,賈母倒是回過神來了,卻反手給了她一巴掌:“渾說甚麼?誰是……”賈母忽的止住了話頭,她明白珍珠只是單純的在喚她,並不是在嘲諷她年歲大了。可將容嬤嬤方才的話聯繫在一起,卻還是讓她心頭冒火。
珍珠捂著臉龐不敢置信的看著賈母,好半天,才低下頭拿手背悄悄把淚水拭去。容嬤嬤有這個底氣跟主子叫板,可她一個家生丫鬟能如何?忍罷,認了罷。
這檔口,容嬤嬤卻是乏了,冷笑一聲轉身就走。這一幕落在賈母眼中,又是一大通的閒氣,好在賈政見狀快步上前,攔住了容嬤嬤,怒喝道:“實在是太放肆了,就算你是從賈張氏的陪嫁嬤嬤,可她賈張氏都是榮國府的人了,你以為你還能算是張家的人嗎?”
因著被攔住了去路,容嬤嬤被迫止住了腳步,見是賈政,卻陰測測的一笑,徒然間湊到賈政的耳邊,淡淡的吐出了兩個字:“蠢貨。”
蠢貨……
蠢貨……
蠢貨……
賈政懵了,儘管容嬤嬤的聲音並不重,甚至可以說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根本就不可能聽到,可他仍然覺得左耳嗡嗡作響,仿佛有甚麼東西從耳朵徑直扎到了他的心口上,扎得他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原來,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威力竟會那麼大。也是直到這一刻,賈政才明白,真正傷人的話,根本不需要長篇大論,不需要文采斐然,甚至連略長一些的句子都不用。只這麼兩個字,就直接否定了他前面二十多年的人生,也否定了他未來的希望,殘忍的揭開了他努力隱藏了多年的偽裝,讓傷口只這般徹底暴露在了眾人面前。
儘管,其他人壓根就沒聽到容嬤嬤這話。
“政兒?政兒!”賈母嚇瘋了,之前的憤怒早已被她拋之腦後,這會兒她只連滾帶爬的到了賈政面前,拼命的搖晃著,竭力的呼喊著。方才,她看得真切,那容嬤嬤湊到賈政耳邊用十里地外都能聽到的大嗓門吼了一通,隨後更是硬生生的撞開賈政,揚長而去。而賈政,卻是面上一片空白的立在原地,茫然無措。
儘管知曉容嬤嬤剛才撞得那一下並不重,可眼瞅著賈政失魂落魄般的模樣,賈母還能好?
“政兒!政兒!天殺的老虔婆,給我去東院把那老虔婆帶回來!杖斃,必須杖斃!我跟她沒完!!”賈母有多疼愛賈政,就有多痛恨容嬤嬤,暗道,要是賈政因此被吼傻了,她一定一定……不不,這是不可能的,她的兒子怎麼會傻?
這一次,丫鬟跑得很快,而且是一下子竄出個七八個丫鬟,爭搶著這個傳話的活兒。
榮慶堂離東院還是有點兒距離的,不過若是一溜兒小跑的話,倒也挺快的。只半盞茶的時辰後,丫鬟就進來回話了:“老太太,東院……不開門。”
賈母怒火中燒:“行,翅膀硬了,連我的話也不放在心上了,我親自過去!!”
說到做到,想當年賈母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雷厲風行的烈性女子。只不過,時間抹平了她的稜角,只剩下一顆慈母心。當然,她的慈母心只放在賈政身上。
……
東院裡,那拉淑嫻無奈的望了一眼賈赦,半響才納悶的問道:“是老太太的人?來尋老爺您的?”
“咳,誰知道吶。”賈赦尷尬的咳嗽了一聲,他倒也是孝子一枚,卻是那種孝而不順之人。一方面,他不希望同賈母爭吵,另一方面,他又極為看不慣賈母的偏心眼兒。左右為難之下,賈赦索性把心一橫,惹不起還躲不起嗎?這不,一得知榮慶堂的人過來,賈赦想也不想的就吩咐別開門,只道都睡下了。
可憐的賈赦並不知曉,賈母是派人來尋容嬤嬤的。當然,賈母也不知曉,自己的兒子有多可惡,竟用裝睡來躲避親娘。
因此,當片刻之後,外面傳來陣陣喧譁聲時,賈赦徹底懵了。
“這是作甚?深更半夜的,非要我去榮慶堂?”到了這個時候,賈赦還是不曾往最壞處想,只帶著萬般無奈披上衣裳,起身走出了房間。
結果……
“娘?!!!”
老太太也不叫了,連母親的稱呼都顯示不出來賈赦此時此刻的崩潰。再一聲脫口而出的“娘”之後,賈赦嚇得沒直接跪下:“娘喲!我的親娘!這深更半夜了,您這是要作甚?來人吶,快把老太太送回去,這有甚麼事兒不能明天說的?就算再著急,您也該派個人來喚一聲吶。”
“哼,要是能喚到你,還用得著我夜裡不睡覺,親自跑一趟?罷了,廢話我也懶得說了,把那老婆子杖斃!我親眼看著!”
賈赦有些愣神,待順著賈母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立在廊下的容嬤嬤後,登時面色大變:“老太太,您這是……”抽的甚麼風?
“杖斃!聽不懂嗎?”
其實,若是擱在往日裡,區區一個僕婦還不至於被賈母這般心心念念的放在心上,說甚麼也要弄死。可不得不說,容嬤嬤拉的一手好仇恨,若僅僅是嘲諷賈母,還不至於嚴重到這個地步,偏生她唬住了賈政,哪怕賈政只是一時被驚了魂,也足夠讓母愛爆棚的賈母心膽俱裂了。
——不過是個僕婦,死就死了。
“請老太太進屋慢慢說。”賈赦面色陰沉,強行將賈母拉到了正堂里。彼時,聽到外頭動靜的那拉淑嫻也已合衣走出了內室。賈赦沒解釋甚麼,只是厲聲屏退了所有下人,當著那拉淑嫻的面,沉著臉看向賈母,“老太太,您是我的母親,按說有些話不該由我開口,可今個兒也太過分了罷?深更半夜的,跑到我的東院裡,叫囂著要杖斃……呵,就算是賣了身的下人,也沒有說杖斃就杖斃的。”
從律法來看,賣身者的身家性命都是屬於主子的。
可若真的按著律法來,那給賣了身的下人發月錢,逢年過節裁新衣打賞,又有甚麼意義呢?左右連命都是主子的,錢財這種身外物索性一併舍了去,不是更乾淨利索?反而,事實上,像榮國府這樣的人家,但凡給的錢財,那都是歸下人所有的,若是攢夠了賣身錢想要把自己贖出去也是無妨的,甚至主子免了贖身錢都是常有的事。至於杖斃,更加在只是個笑話罷了。
“老太太,我不知曉先前發生了甚麼事兒,可您好歹也得替咱們府上想一想。若是下人不聽話,自是應當責罰,可您動不動就杖斃,萬一傳揚出去,我孑然一身倒是無妨,二弟可怎麼辦?別等下被御史參了一本,直接被抹去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官職,那恐怕就得不償失罷?”
賈赦冷著臉,語氣倒是平靜得很,可賈母原就在氣頭上,哪裡聽得進這些話,只氣得渾身發顫。
“不如這樣罷,回頭我讓淑嫻罰她一個月的月錢,這事兒就揭過不提了。”到底是自己的親娘,賈赦也怕真把人氣出個好歹來,想了想,決定還是自己這邊退一步罷。
“混帳!她這般欺負你娘我,還有你二弟,你就這麼輕飄飄的把事情揭過了?”
“欺負?”賈赦一臉的狐疑,只差沒在臉上刻上“我不相信”四個字了。很明顯,在賈赦心目中,自己的母親和弟弟怎麼可能被人欺負。就算容嬤嬤看著凶了一點兒,語氣沖了一些,可她一個當下人的,還能爬到主子頭上來?還是這麼兇悍的主子。
“我說是就是!!”
眼瞅著賈母一副打算親自上陣的模樣,賈赦頭疼欲裂。
偏此時,一直作壁上觀的那拉淑嫻終於開了口:“老太太,您是不是非要幫王家大老爺抹平麻煩?”又是無奈又是心酸的嘆了一口氣,“唉,這要是咱們榮國府的人惹出了麻煩,哪怕是隔壁寧國府也罷了,可偏生是同咱們家沒甚麼干係的王家……我真的很為難。”
賈赦霍然抬頭,先望了那拉淑嫻一眼,隨後死死的盯著賈母,半響才嗤笑一聲:“原來是為了這個?哈,我原以為,就算我在您心目中的地位不如二弟不如小妹,起碼要比其他人來得強罷?敢情這麼多年以來,一直都是我自作多情。您小兒媳婦兒的娘家哥哥居然比你兒子都來的重要?那將來呢?我記得王氏還有個嫁到了薛家的妹子,是不是往後薛家人也能騎到我頭上作威作福了?”
“罷了,早些看透也是好事,原就沒抱希望也稱不上有多失望。”
抬眼望著橫樑,賈赦面上是說不出的失望。別看他說得輕鬆,可真正接受這個殘酷的真相又何其痛苦。好半響,他才又道:“我送您回榮慶堂。呵呵,就算在您心目中沒有我的位置,您還是我親娘。走罷。”
賈母殺氣騰騰的過來,莫名其妙的被送走,因著賈赦這會兒的情緒明顯不對勁兒,賈母愣是沒再開口。至於其他的丫鬟婆子,也只能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一群人沿著原路返回榮慶堂。
容嬤嬤:……主子不愧是主子!
那拉淑嫻:……總覺得跟他們歪扯太跌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