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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赦面無表情的說出了這麼一句話,登時原本就一片安靜的朝堂上,徹底沒了聲息。倒是有幾個同賈赦較為熟悉之人,忍不住用眼角瞥了他一眼。
所謂,鑽律法的漏洞,其實是所有人都在所難免的一件事。
譬如說,律法不允許官員貪污受賄,可官員卻能自由的收取冰炭孝敬以及三節兩壽之禮,明面上的確不曾觸犯律法,可事實上呢?旁的不說,之前賈政和王夫人在汝州城時,就是用了這個法子來撈油水。當然,這個法子並非萬無一失的,在君主一言堂的時代,除非長青帝主動提出寬恕,要不然只需尋地一定量的證據,便可對其定罪。
你說,自家從不曾受賄?收取的只是冰炭孝敬?
呵呵。
可對於官員貪污受賄這種事情,是早就已經有了先例的。只要長青帝真打算對某人下手了,隨隨便便就能收攏一堆證據,到那時再扯甚麼都是虛的。
然而,現如今的問題卻是賈政的後宅……
“賈恩侯,你總不會是想要朕插手榮國府後宅的小事兒罷?”長青帝半是試探半是提醒的開口,只是眉宇之間卻隱隱有著一種不祥的預感。
依著賈赦往日的行事作風來看,通常都是先老老實實的蟄伏著,旋即冷不丁的往親近之人身上捅冷刀子,還是那種鐵定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既如此,賈赦就不該拿這等“小事”來耽擱早朝。
“聖上,這可不是甚么小事兒。”賈赦忽的換上了一副肅穆的神情,語氣微冷的道,“本朝律法有著明文規定,親王、郡王、國公等各階各品官員的納妾數目。若按著律法所書,臣弟賈政區區一介白丁,何來資格納妾?可他卻以通房的名義,廣納妾室,此乃藐視律法。再者,寵妾滅妻已然是大罪名,可他寵的卻是通房丫鬟,還是我榮國府家生的丫鬟。臣以為,若再任由他如此妄為卻不懲處,極有可能惹來眾人模仿學習,長此以往,國不將國!”
長青帝被鎮住了,下意識的覺得賈赦這話極有道理,可轉念一想……
“不納妾只留通房不是慣例嗎?難道你賈恩侯不是如此?”長青帝回過神來,頗有些哭笑不得看著賈赦,“這同律法有悖嗎?”
“當然!”賈赦斬釘截鐵的道,“敢問聖上,娶妻為何?”
“自是傳宗接代、孝順父母。”
“納妾又為何?”賈赦再度發問。
“若妻子無子,則由妾室傳宗接代。若妻子有子卻不在身畔,則由妾室代為伺候夫君。”長青帝也是好脾氣,認認真真的回答了賈赦的話後,又額外添了一句,“尋常百姓皆不能納妾,若妻子無子,也可以典妾生子。”
所謂典妾,就是租一個女子為妾,妾所生之子女皆為租賃人家所有,而當妾完成生育任務後,則會離開租賃她的人家,同時獲取一定酬勞。這種女子多半都是良籍,只是因著家中貧寒才會選擇這個行當,亦如去人家家中當奶娘、廚娘等,僅是屬於一種職業。
“那麼通房又是甚麼?”
這一回,賈赦不等長青帝開口,便冷笑著道:“律法明言,官員不得貪污受賄,所以一群官員,包括臣弟在內,皆收取了巨額的冰炭孝敬。律法還明言,武將絕不可能貪污軍餉,卻是有人自作聰明的吃空餉。律法亦言明了,平頭百姓不得納妾,官員按品階納妾,可多半人家都豢養了一群的美貌通房!”
“前頭兩處暫且不提,就說納通房一事。若說通房僅僅是賣了身的丫鬟,伺候主子倒也無妨,可為何會有通房生子?若通房既能伺候主子,又能生兒育女,且還能被旁的丫鬟婆子伺候著,那她同妾室又有何差別?既然不曾有任何差別,那是否可以證明,臣弟納妾數人,早已觸犯了律法?”
長青帝:“……”
親王郡王並文武百官:“……”
說真的,甭管賈赦說的事情有多麼的荒唐,可他就是能將樁樁件件的事情聯繫到一起,且用歪理來說服人。偏生,這所謂的歪理聽起來極為有道理,竟好似讓人耳目一新,猶如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一般。
娶妻最重要的目的是為了傳宗接代,那麼幹嘛要納妾?當然,妻子無子那確實該納妾以代為傳宗接代。那麼問題又來了,要通房丫鬟作甚?單單只是為了伺候的話,幹嘛要生孩子呢?若通房丫鬟生了孩子,那要妾室作甚?連妾室都不需要了,索性都不用娶妻好了。
……!!!
如此清新脫俗的言論,仔細一琢磨,居然還真就被說服了。
才怪!
“朕記得,千百年前,頒布納妾細則的緣由,就是因著妻子無子罷?”長青帝喟然長嘆,“妻子無子可休棄,可在多半情況下,哪個會因無子而休棄妻子?便有了男子四十無子可納妾的說法。又因著怕富商廣納妾室,導致百姓婚嫁艱難,故而規定了具體的納妾數目。又因著百姓不得納妾,這才有了典妾、通房之說……”
本意是好的,只是千百年下來,不斷有人曲解著前人的好意,弄到如今,卻是徹底失了原意。
朝堂上一片寂靜,無人敢立時應聲。
長青帝的目光掃視過朝中眾人,最終將目光落在了廉親王面上:“老四,你來說說,賈恩侯這話可算有理?”
聽得這話,還不等廉親王出列發言,朝堂上諸人的心一瞬間都涼了。賈赦的話,讓廉親王還評價?這等於是變相的表明了長青帝本人的立場——他是贊同的。
“回稟父皇,兒臣認為此事原就應如此,就像後宮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誕下龍嗣的。”廉親王面沉如水的開口道。
說真的,若說賈赦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那麼廉親王卻是一開口就直接要人命。拿甚麼做比喻不好,偏生扯到宮裡來?不過話說回來,廉親王這話倒是事實。
每回宮中女子侍寢之後,皆會詢問聖上留或不留,若說留則相安無事,若說不留自有避子湯呈上。當然,一般被勒令不留的,都是沒名沒分的答應或者乾脆就是宮女,若是有封號有品階的嬪妃,則根本無需多問。
所以,等於就是臣子、百姓比長青帝還能耐?!
理清楚了這裡頭的關係,便有幾個朝臣不由的兩腿發軟。若說連長青帝亦這般自律,他們何德何能越過長青帝去呢?當然,想要自我安慰倒也可以,畢竟長青帝諸多妃嬪中,也有那麼一兩個是從宮女升上來的,可若是真有人敢揪著這事兒說理,那基本上就是理說明白了,命也丟了。
更重要的是,長青帝在明顯被廉親王這話噎了一下後,居然硬著頭皮點了點頭:“老四說的對。”
假如,在說這話時,長青帝的臉色別那麼下人,語氣別那麼咬牙切齒的話,就更有說服力了。
偏此時,賈赦又高聲道:“求聖上恩典,賜臣弟罪加一等!”
長青帝再一次結結實實的被噎住了。
憋了許久許久,主要是長青帝看明白了朝堂之上壓根就沒有人會解救他之後,才勉強開口道:“傳朕旨意,命刑部尚書完善關於納妾制的律法條文,尤其關於通房的條例……哼,通房不得產子,若有子則不算通房,以妾室超額入罪。”
刑部尚書面無血色的走出隊列:“臣……領旨。”
“賈恩侯,你可還有話說?”長青帝帶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糾結,看了賈赦一眼。
但凡腦子正常的人,聽了這話就該老老實實的行禮說沒事兒了。然而,賈赦是一個腦子裡無數巨坑的非正常人。當下,他就順著長青帝的話,毫不客氣的道:“臣是還有話要說。”
“那就退……”長青帝懵了一下,“說罷。”
“臣希望聖上可以限定通房的年歲,百姓之中,素來嫁娶艱難,而富貴人家卻多有閒置的通房。偏有那些個人滿口仁義道德,寧願浪費錢米養著不受寵的通房,只圖一句‘像咱們這等人家,只有買人沒有賣人的說’。這真的是善心?旁的人家臣不知,就說臣府上,臣有三個庶妹,她們的母親在誕下她們時,皆是二八妙齡。然而,就為了一句仁義,她們的母親便被終生困在了府里,在臣父亡故後更是被打發到了莊子裡,一輩子就這麼毀了。”
賈赦忽的面露苦笑,又道:“臣年輕時也曾貪慕女色,卻也知曉何為底線。但凡伺候過臣的通房丫鬟,皆贈以銀兩許了人家。尤其臣幫廉王殿下做事時,得知戶部一直煩惱百姓男女失衡一事,便一直將此事記掛於心。”
戶部那頭,自打七八年前起,就交給了廉親王來打理。而朝堂上下又都知曉賈赦是跟著廉親王混的,因而他說的這話完全不曾引起任何非議,當然最關鍵的是,長青帝下令完善律法一事。
貪污受賄大可以做得隱秘一些,或者索性撇開不做也使得。可通房呢?滿朝文武哪個家裡頭沒個通房的?且家中庶子庶女多半都是出自於通房,而非正經的良妾。要知曉,律法可是明文規定了,無子方可納妾。當然,即便真的無子,對於妾室的數量也是有規定的,而事實上卻沒人在乎所謂的律法。
榮國公賈代善不也這麼著了?這個混帳賈赦,竟是……不對,他連嫡親弟弟都敢告,且方才也確實明言了賈代善納通房並生庶女一事,再扯這些已經完全沒有意義了。
滿朝文武頭一次有志一同的黯然神傷,賈赦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是個喪盡天良的混帳東西,而他們除卻在心裡頭咒罵,旁的竟是毫無法子。
不過,也未必沒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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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赦在朝堂又鬧了一出,且在散朝後不久,就帶著衙役回了榮國府,施施然的將賈政五花大綁送到了京城的步兵統領衙門。
步兵統領衙門,又稱為提督衙門,其最高官職者為九門提督,全稱是提督九門步軍巡鋪五營統領。
——其實就是王湛王老爺子。
儘管近兩年來,王老爺子的身子骨愈發的差了,對於長青帝安排下來的差遣雖儘量去做了,卻難免偶爾還是會出些差錯。他本意是想撐到此子王子騰頂上來,無奈這幾年來,大江南北災禍頻發,王子騰作為長青帝極為信重的臣子,奉旨查邊。至少,這幾年都不可能回到京城任職。也因此,王老爺子索性就打算明年遞交辭呈,正好輪到三年一度的回京述職,他也好找得意門生頂上。
結果,眼瞅著還有一年多的時間,賈赦就給他送來了一串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