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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明白歸明白,哪個都沒打算給王夫人做臉。賈母疼愛珠哥兒不假,可在賈政和王夫人之間,卻能毫不猶豫的做出抉擇。至於賈赦倆口子則在對視一眼後,當起了看戲之人。
“政兒說的也不錯,如今我病著,身為兒媳婦兒,你確是應當在我跟前侍疾盡孝。”賈母抬眼瞥了一眼王夫人,儘管妝容厚重,卻仍難遮掩王夫人面上近乎扭曲的猙獰神情。賈母心下嗤笑一聲,到底還是略給她留了幾分面子,只向著那拉淑嫻道,“不管怎麼說,珠兒到底是病了,好在我有兩個兒媳婦兒,老二媳婦兒去照顧珠兒,老大媳婦兒你可願意在我跟前侍疾?”
那拉淑嫻笑得風輕雲淡:“自是願意的。”
賈赦皺著眉頭來回掃視著他娘和他媳婦兒,隱隱的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再仔細一想,哪家都是兒媳婦兒伺候婆母的,就算以往多半都是王夫人在賈母跟前忙活著,可賈母既是提出讓那拉淑嫻侍疾,他這個當兒子的也不能反對。這般想著,賈赦甚麼都沒說。
因著那拉淑嫻要留在榮慶堂里給賈母侍疾,東院那頭自然是暫且管不了了。喚了個丫鬟去東院給容嬤嬤傳話,那拉淑嫻明里暗裡的示意容嬤嬤消停點兒。
消息很快就傳回了東院,容嬤嬤氣得險些沒掀了桌子,她的主子可是天底下頂頂尊貴的女人,前世也只伺候過皇上和太后。賈母那個腌臢的老婆子竟敢命令主子貼身侍疾。
哼,也不怕無福消受,白折了壽!
不過,對於那拉淑嫻的暗示,容嬤嬤還是聽懂了,也能夠理解主子的顧慮。畢竟,她的主子如今是榮國府的大太太,而非尊貴非凡的一國之母。
“娘,娘,璉兒要娘。”早已醒來的璉哥兒,早膳只吃了一半,就東張西望的要尋娘。容嬤嬤聽著聲兒,忙收了心思轉而開口哄著他,又想起昨個兒之事,恐去前院書房嚇著璉哥兒,索性拉著他去院子裡看那掛在檐下籠子裡的鳥兒。
容嬤嬤一面哄著璉哥兒,一面心思活絡的盤算開了。
如今的榮國府,賈母在病中,王夫人身子骨雖沒問題,卻要時刻守著珠哥兒,她家主子要侍疾,兩位老爺原就對後宅的事務一竅不通,也就是說……
嚯嚯嚯嚯嚯嚯嚯嚯。
那拉淑嫻絕不會想到,在她為賈母侍疾的這段時間裡,容嬤嬤幹了多麼喪心病狂的事兒。不過,就算她事先料想到了,也不會在意的。於她而言,幹壞事不要緊,要緊的是絕不能讓旁人察覺,只要能將壞事做得天衣無fèng,干再多她都不會問心有愧的。
這檔口,那拉淑嫻除了侍疾之外,還忙著將眼前之人同原主的記憶相比照。
從天而降的小姑子。
“老太太,姑娘來了。”珍珠如是道。
先前還靠在床榻上有氣無力的賈母,一聽得這話忙撐起身子,語帶責備的道:“敏兒來作甚?她身子骨不好,如今我又病著,萬一過了病氣該如何是好?走走,趕緊讓她走。”
“母親,您說甚麼呢?女兒怎會怕過了母親的病氣?”伴著說話聲,一個十七八歲面容姣好的少女走進了內室,不是旁人正是賈母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兒賈敏。賈敏快步走到賈母的床榻前,仿若完全不曾瞧見一步之遙的那拉淑嫻一般,只伸手捂住了賈母的手,面露悲切語帶關懷的道,“這好端端的,母親怎就病了?可是夜裡著了涼?”
“我沒甚麼大礙,倒是你,打小身子骨就弱,一到換季時候就病歪歪的,還是早些去歇著罷,免得從我這兒過了病氣。真要如此,我反而要不好了。”賈母望向女兒的眼神里是滿滿的愛憐,且將她自己的手抽了出來,只在女兒手背上輕拍了拍,“去罷,這兒有你嫂子在。”
“哦,嫂子。”賈敏應了一聲,側過身子看向那拉淑嫻,面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方才急著瞧母親,倒是不曾留意到嫂子您。對了,先前嫂子病了時,我的身子骨也不好,如今瞧著嫂子這氣色,可是大好了?”
“勞煩妹妹掛心了,我早已大好了。”那拉淑嫻淡淡的笑道。
笑歸笑,那拉淑嫻心底里的疑惑卻是愈發甚了。從原主的記憶里,那拉淑嫻知曉了賈敏的身份,同時也清晰的明白了賈敏在榮國府內的受寵程度。這老國公夫婦倆倒也罷了,他們是最常見的那種寵愛大孫子的老人家,對於除了賈赦之外的孫輩們並不十分在意。可賈代善和賈母就不同了,賈母原就是慈母的典範,這賈政還是賈代善嚴厲管教著,她自不好寵溺太過,可對於賈敏這個女兒,他們夫婦倆卻是有志一同的選擇了寵愛。
而賈敏其人,除卻打小就泡在藥罐子裡的身子骨外,旁的倒是十分的不錯。對父母長輩孝順又加,對兩個哥哥嫂子也是恭敬有禮,對其他同輩的親眷們皆進退有度,甚至在面對下人們時,都是那般的寬容大度。
只是就這麼一個原應當在榮國府份量極重的人,可在原主的記憶里,卻只占了極小極小的一塊地兒,甚至還不如東院的一個丫鬟在原主心目中來得重要。
那拉淑嫻心中納罕不已,面上卻不動聲色的同賈敏說著話。
說起來,雖是關係極近的姑嫂,可倆人卻已經許久不曾相見了。這裡頭的許久還真不是甚麼誇張的說辭。事實上,自打張家出事後,原主就病倒了,等瑚哥兒夭折後,原主索性就不再離開東院正堂內室。之後,賈代善因病過世,原本即將出嫁的賈敏親事被耽擱,本人也病了。她們姑嫂倆原就不甚熟悉,榮國府素來沒有病人探望病人的道理,自然也就冷了關係。等好不容易盼到榮國府出了孝期,那拉淑嫻倒是養好了身子骨,可賈敏依舊病著,算起來,她們倆人足足有兩年多不曾碰面了。
時間永遠都是最可怕的利刃,縱是再好的交情,都能因著時間而冷淡疏遠,更不說她們姑嫂倆原就甚麼情分。
倆人只礙於面子情,互相問候了幾句。不過,因著倆人都不是蠢貨,那拉淑嫻沒提賈敏的婚期,賈敏自也不會提早夭的瑚哥兒,只略談了幾句無關痛癢的閒話,賈敏便在賈母的催促下退了出去。
待賈敏走後,賈母重重的嘆了一口氣:“這孩子……”
“老太太這是怎的了?妹妹這般聰慧伶俐,又端的是一副好人品,對老太太您更是孝順又加,您還有甚麼不滿意的?”那拉淑嫻笑著調侃道。
賈母搖了搖頭,苦笑著道:“敏兒自是好的,卻是命苦得緊。”望了一眼那拉淑嫻,賈母把餘下的話硬生生的咽了回去。有些事兒既已過去了,再舊事重提沒有任何好處不說,還白惹了一通嫌。再一個,於賈母而言,那些舊事更是沉痛的傷口,哪怕已經結了疤,一旦觸碰後,仍會鈍痛不已。
那拉淑嫻自不會追問下去,只將話題岔開去,待瞧著時辰差不多了,便催促下人上了午膳,又讓賈母喝了藥躺下歇著。等賈母歇下後,大丫鬟珍珠請她去隔壁的美人榻上略歇歇,那拉淑嫻也沒拒絕,她倒是不困,卻是有很多事要仔細思量一番。
閉著眼睛靠在美人榻上,那拉淑嫻一遍遍的回憶著原主留下的記憶。
怎麼說呢?有時候記憶並不是萬能的,畢竟因著所處角度的不同,沒有哪個人能事情看得萬分透徹,尤其是當本人處於是非漩渦之中時,很容易被情感帶著走,以至於就算擁有了原主的記憶,那拉淑嫻也不敢說自己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
在原主的記憶里,關於賈敏的部分是少之又少。不單如此,關於賈母乃至於賈政和王夫人那部分也多不到哪裡去。
原主給賈母的定義是,略有些偏心眼兒但本性不壞的老太太;給賈政的定義是,想上進卻沒甚麼才華的迂腐讀書人;王夫人則是武將出身沒腦子又愛挑事的妯娌;賈敏卻是清高自傲但並不算難相處的小姑子。
至於東院裡頭的人,則是占據了原主近乎所有的心神。賈赦是她的夫君,是她全部的天地;瑚哥兒是她的長子,是她最在意的心頭肉掌中寶,也是她最大的驕傲;璉哥兒是她的次子,在瑚哥兒早夭後,更是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
……真是蠢得可以。
那拉淑嫻在心頭略嘆了一口氣,卻不得不承認,原主到底還是幸運的。若非誕生在一個溫馨和睦的家庭,她能如此天真嗎?一如那拉淑嫻前世,在進入寶親王府邸前,她便已經是個心機頗深的女子了,而那時她不過才是個剛及笄的小丫頭罷了。
若能一生都保持少女的純真無邪,那才是真正有福氣之人。
感概了一番後,那拉淑嫻耐著性子理清了思緒,對照著方才賈敏對她的態度,差不多猜到了七八分。難怪原主在生前的最後兩年,只覺得日子愈發難捱,家裡人都對她不好,這些事兒自然都是有緣由的。
誰讓她因著張家出事而自哀自怨呢?
誰讓她沒能護在榮國府的嫡長孫瑚哥兒呢?
誰讓這般湊巧的,瑚哥兒前腳剛走,病了很久的賈代善竟也跟著走了呢?
很多事兒真心不是解釋就能揭過去的,哪怕榮國府上下都明白,瑚哥兒夭折後她極為悲痛,也明白賈代善的病逝同她並沒有直接的聯繫,可那又如何?遷怒,誰人不會?再說了,真要算起來,也並不能說全無干係。
仔細思量了一刻鐘後,那拉淑嫻慢慢的起身,向一旁伺候著的丫鬟道:“老太太還沒醒罷?我先去後頭院子裡瞧瞧四姑娘,若是老太太醒轉了,派人立刻來喚我。”
四姑娘指的就是賈敏,她雖是榮國府唯一的嫡女,可上頭卻還有三個庶姐。不過,那三人早已出嫁了,除了三節兩壽按時送節禮外,跟榮國府再無往來。
賈敏因是賈母老來得女,自是寶貝得很,打小就不跟三個姐姐同住,而是住在賈母房中。不過,等她略長大一些後,就搬到了榮禧堂北麵粉油大影壁後頭的院子裡。那院子並不大,端的是小巧精緻,因著賈敏屋內伺候的人也不算多,倒合適得很。
那拉淑嫻只喚了兩個小丫鬟跟著,從榮慶堂後頭的穿堂直接往賈敏院子走去。原以為這會兒賈敏應當已經歇下了,那拉淑嫻還想著若是不湊巧,回頭另尋機會便是。不曾想,才進了院子裡,就看到賈敏坐在廊下的躺椅上,兩眼出神的望著天。
“姑娘,大太太來了。”
小丫鬟清脆的叫聲喚回了賈敏的魂,賈敏半起身抬頭望門口看,見確是那拉淑嫻過來,面上不由的露納罕的神色來。
“敏妹妹,你也不曾歇午覺?正好咱們許久不曾說體己話了,我來尋你說會子話。”那拉淑嫻笑著上前,也不管賈敏是何等神色,只就著一旁擱置的藤椅,拉著賈敏的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妹妹這般好的模樣,我早就想過來瞧瞧了。可先前,我一直病著,唯恐把病氣過給妹妹。後來,好不容易養好了身子骨,結果還碰巧攤上了好些個事兒,這不,一拖就拖到了這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