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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生,探春原本的奶娘和貼身丫鬟都被責打後送往莊子上了,雖說她跟前的人受傷比較輕,就算送到莊子上,也未必會有事兒。可不得不說,就因著跟前伺候了多年的可心人被送走了,自然也沒有人會勸解探春。她立在門口氣了好半日,這才開口命人歸整一番,想趕緊歇下順順氣。
想法倒是不錯,可收拾房舍哪裡就有那般容易了?誠然,榮慶堂的丫鬟不敢偷懶,裡頭的家舍也是齊全的,可單單是將打包好的行囊解開歸整好,就少不得要花費小半日的工夫,更別提不管怎麼幹淨,像床榻、桌案上肯定還是要抹一遍的,自是又耽擱了不少時間。
其實,像這種情況,準確的做法應當是提前安排小丫鬟過來歸整,待裡頭弄好了,再將主子請過去休息,而不是東西亂糟糟的一團,偏主子還在跟前杵著,甚至還要撥出人手給主子拿茶拿帕子遞扇子等等。
總之一句話,等抱廈這頭終于歸整好了,探春已經甚麼都不想抱怨了,只糙糙的歪在榻上歇了半刻,又抹了一把臉上了面脂,便匆匆往前頭伺候賈母晚飯去了。
然而,晚飯時又出了狀況。
原本探春是養在梨香院的,自然她那份飯菜是直接由大廚房的人送到梨香院裡的。可今個兒,她不是來榮慶堂了嗎?梨香院那頭是親眼看著她離開的,又聽了王熙鳳的說辭,便在午後喚了個人去大廚房支會了一聲,說是消了她的份例。按說,大廚房在聽到探春如今所在後,自然該將份例往榮慶堂送來,偏那頭因著忙亂給漏掉了,以至於等她往前頭廳里去時,賈母和寶玉的份例都上來了,她的那一份卻完全沒有蹤影。
解決法子倒是簡單,賈母日常的份例是八菜一湯並一盅藥膳粥,寶玉的份例則是四菜一湯並兩碗米飯。甭管他們哪個都吃不完這些,加上飯食又都是擱在一張桌子上的,在意識到不對時,剛來賈母跟前不久的新鴛鴦便急急的同賈母耳語一番,旋即便裝作沒事兒一般,招呼寶玉和探春吃了起來。
寶玉從頭到尾沒察覺到任何不對勁兒,甚至於至今為止,他對於自己日常份例膳食是甚麼,都完全沒有概念。甚至有一度,他專挑賈母的份例菜吃,只因他人小,嚼口不好,賈母份例裡頭的肉燉得特別軟和。
可寶玉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不代表探春也是。
儘管表面上裝著甚麼事兒都沒有的樣子,可等飯罷回了房裡,探春便藉口身子不適,躺倒在拔步床上偷偷的哭了起來。
……從沒有覺得這般委屈過。
這是探春此時此刻最大的感觸,甚至就連她自己也覺得很奇怪,以往也不是沒受過委屈,哪怕之前養在王夫人跟前時,並無人苛待她,可指望王夫人對她盡心盡力的照顧那根本就是痴人說夢。
像甚麼料子極好,顏色卻老氣的要命;或者賞了兩樣首飾,卻皆是擱了好些年頭的老舊款式,根本戴不出去;再譬如,自作主張的將她的料子裁成了衣裳,偏讓人做了兩三份,予了她一件,又將另兩件予了跟前體面的大丫鬟……
王夫人做過的奇葩事兒,簡直就是一言難盡,偏因著做得很是小心,就連探春本人都沒法說甚麼。當然,最關鍵的是,她要跟誰?整個榮禧堂上下,又有哪個能替她做主呢?
沒有,一個都沒有。
一想到今個兒看到王熙鳳和迎姐兒來梨香院接自個兒時的情形,說真的,探春那會兒極是激動。只是她小小年紀就早慧得很,哪怕心底里再怎麼激動,當著諸人的面,還是將情緒按了下來。
不曾想,自己是真的被接走了,卻不是去榮禧堂,而是去了不遠處的榮慶堂。
一字之差,天差地別!
如果,她當初能夠早點兒出生,是不是就能被大房那倆口子收養了?不對,那是過繼,才不是收養。過繼啊,正正經經的過繼到大房裡,成為榮國府名正言順的大小姐……
可是!
就因為她晚出生了那麼幾年,這個大好的位置卻被她同父異母且還是姨表姐妹的迎姐兒占了去。這叫她如何甘心?!
也不知曉過來多久,探春才將將睡了過去。睡夢之中,她仿佛看到自己被大房過繼了去,住進了寬敞明亮的廂房裡,用著屬於嫡女份例的衣裳首飾膳食,還有很多很多見過卻從不曾把玩過的精美玉器。
……
“姐兒睡了?”
探春並不知曉,她自以為特地將頭埋進被窩裡哭,就斷然不會有人知曉。卻不知曉打從在榮慶堂前,因著詫異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就已經被人瞧出了端倪來。
能在榮國府當下人的,各個都是人精。哪怕之前沒得管事嬤嬤看重給撥到主子跟前來,也是因著旁的重重緣由。譬如,長相不端正,或者手腳不麻利,亦或是人品不夠好,還有就是因著碎嘴的緣故。
很不幸的,如今被撥到探春跟前的兩個丫鬟一個婆子,都擁有著至少兩種以上的毛病。
抱廈是不大,可探春是睡在最裡頭靠牆的拔步床上的,又遮了一層紗簾一層布簾,還立著前後錯開的兩道屏風。再加上她小孩子家家的,睡得沉,除非大聲說話,一般來說是不會吵到她的。尤其這當下人的,哪怕做事再不穩妥,最基本的用氣聲說話,以及踮著腳尖走路,那肯定是出了師了。
婆子睡在了隔壁尚未來得及收拾出來的房裡,而兩個小丫鬟則挨著睡在靠門邊這塊的榻上,頭靠頭的說著悄悄話。
“鐵定是睡了,方才我湊上前去聽了聽,呼吸聲都變了。嘖,她以為她裝的很好,卻不知醒著和睡著時候的呼吸聲是完全不同的。”
“要假裝倒也容易,可我知曉,三姑娘鐵定沒那麼聰慧。”
嗤笑聲響了起來,又有人道:“瞧她晌午時那副模樣,還真以為要去榮禧堂給大老爺、大太太當閨女了?想的倒是美,可惜她沒那個富貴命!”
“唉,快別提這事兒了,我也盼著能去榮禧堂呢。你沒聽說嗎?就因著先前大太太傳出了喜信兒來,榮禧堂上下所有人多賞了三個月的月錢。三個月啊!那可是整整三個月啊!偏沒我的份兒。”
“你也少做白日夢了,要是三姑娘真的去了榮禧堂,你以為咱倆還能伺候她?也不睜眼瞧瞧能在榮禧堂伺候的都是甚麼人。咱們呀,也就只能伺候伺候像三姑娘這種不受寵沒人在意的姑娘了。誰也別嫌棄誰!”
“哼,你倒是不嫌棄她,怎的知曉她也沒嫌棄你?方才在老太太那兒,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的,她一個勁兒的盯著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就是那個新來的鴛鴦。這是巴望著老太太能將人賞給她?”
“對對,我也看出來了。最可笑的是,那新來的鴛鴦被她瞅著一個勁兒的往老太太后頭躲,一副就怕她死纏爛打上的模樣!”
“嘻嘻……”
倆小丫鬟雖不是榮國府的家生子,卻也是買了好多年了的。因著本身長相不夠好,加上沒人仔細教養的緣故,很是碎嘴,酷愛私底下編排人。如今,因著梨香院出了事兒的緣故,倒是讓她倆上來了,可見將來有好些日子探春是免不了被人嚼舌根的。
可惜,探春甚麼都不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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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一個榮國府,下人們的消息來源遠比主子們更為靈通。
又因著賈赦的雷霆手段在先,愣是沒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迎姐兒身世一事,以不同尋常的速度消失在了人們的口中耳中。然而,同樣因著心裡頭有事兒卻說不出來的這種感覺,下人們迫切的需要另一個大消息來振奮自己。
而探春就在此時倒了霉。
消息毫不意外的是從探春跟前的丫鬟婆子處開始走漏的,先是詳盡的描繪了探春離開梨香院時的喜悅之情,甚至將之形容為逃離狼窟般的興奮。之後,又傳出探春在榮慶堂前的失落神情,附上隱晦的猜測。還不到一天工夫,下人們之間就紛紛議論起了探春之事。
若說迎姐兒身世一事,是被賈赦強制性的壓下來的話,那麼探春一事,既同賈赦的命令毫無關係,又影影綽綽的能跟迎姐兒之事聯繫在一起,實乃不二之選。更重要的是,談論探春是不會惹來麻煩的,畢竟探春那個爹簡直有了跟沒有毫無區別。
而主子們這頭,愣是沒有聽到一絲一毫的風言風語。
這裡頭的原因很簡單,並不是所有忠心耿耿的下人都願意將小道消息傳給主子聽的。當然,若是有損自家主子的利益,或者有可能危害到自家主子的,她們自然會毫不猶豫的挺身而出。而探春這事兒,一旦弄得不好卻是兩面不是人,那又何必自討苦吃呢?
因此,等下人們之間的流傳的版本超過二十個時,主子們那頭依然一無所知。
而這裡頭,容嬤嬤便是知情者之一。
不怪她未將此事告訴那拉淑嫻,事實上容嬤嬤本來就是忠心護主到有些極端的忠僕。對她來說,天塌下來都有高個兒頂著,只要她的主子沒出事兒,管它外頭亂成甚麼樣兒,都不會令她變臉色的。
自然,探春一事於容嬤嬤而言,就是屬於毫不相關的事情。
你說探春想要攀上大房,當賈赦倆口子的閨女?笑話,誰不是這麼想的呢,容嬤嬤對於自家主子無限的推崇,絲毫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半點兒不對,甚至連探春的想法,她除卻有著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慌繆之外,也沒有旁的意見。
——她家主子那般完美,想當主子的閨女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兒?
至於探春對王夫人不滿——王氏那蠢婦,但凡稍微有點兒腦子的人都不會喜歡上她,賈政能忍受那麼多年,全因他本身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那也沒啥問題,畢竟王夫人確實不討人喜歡。
話雖如此,等容嬤嬤發覺這個話題非但不曾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消散時,反而有著愈演愈烈的趨勢時,終究還是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兒。
正常來說,從謠言出現,到慢慢平息,再到徹底沒了動靜,大約需要一到兩個月之間。當然,要是在這期間發生了甚麼特大消息,將諸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旁的地方時,那麼這時間就不好估算了。可一旦某件事情過了三個月都毫無動靜時,卻是不得不思量一番,裡頭是否有人在故意推波助瀾了。
轉眼,時間已到臘月里,可容嬤嬤仍舊時不時的聽人提起探春。
甚麼三姑娘今個兒又站在榮慶堂門前,眼巴巴的望著榮禧堂方向。甚麼璉二奶奶和迎二姑娘來榮慶堂問安時,就看到三姑娘舔著臉湊上前去,一副狗腿子的模樣。再甚麼賈母跟前明明就有聰慧伶俐手腳麻利的大丫鬟在,三姑娘竟然不顧顏面的幫著賈母端茶遞水,這說好聽點兒是有孝心,說難聽點兒不就是同丫鬟們搶活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