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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刻鐘,大夫終於寫好了方子,且還是兩份,一份是藥方子,一份則是輔助的藥膳方子,等他一將筆擱下,賈赦便一個箭步上前強行將人拖走了。
因著賈赦的速度太快了,以至於那拉淑嫻略慢了一步,也是這略慢的一步,讓她無意間看到了賈政面上露出來的自得。
——難不成賈政真覺得自己做對了?用對親生兒子的漠視,來襯托他對母親的孝心?
不由得,那拉淑嫻從心底里湧起了一股子寒意。她自認為歷經兩世,也算是見多識廣之人,且前世的乾隆帝也是號稱孝子的,可饒是如此也沒有絕情到不顧自己親生骨肉的地步。當年,她的五公主夭折時,正是同乾隆夫妻感情最甚之時,那會兒她是傷心欲絕,乾隆也是哀傷不已,一度連看到舊物都忍不住落淚。
而賈政……
不寒而慄。
那拉淑嫻打著冷顫快步離去,活脫脫的像是身後有惡鬼在追似的。好在之前已有賈赦的先例,因而那拉淑嫻的腳步再匆忙,也沒人會想到那方面去。倒是賈政,冷笑的望了門口一眼,轉過頭來之時卻已換上了滿臉的關切:“母親,兒子這就命人去熬藥,回頭母親趁熱喝了,就趕緊歇下罷,時辰不早了。”
賈母歇了許久,這會兒看著也有些精神頭了,方才的事兒自然也都被她看在眼裡了,遲疑了一瞬後,賈母問道:“珠兒無事罷?”
“不過就是略哭了兩聲,頂多回頭嗓子啞幾日,有甚麼大礙?母親且放寬心,好生養著身子骨。”賈政情真意切的道,見賈母面上仍有些憂慮,忙又道,“王氏在珠兒跟前候著呢,她一個當娘的,若是連孩子都看不好,要她何用?”
對於賈母來說,兩個兒子之間定然是次子賈政更為靠譜一些,而兩個兒媳婦兒之間,卻是那拉淑嫻更為妥當。不過,這也得看具體的情況,旁的不說,在對待珠哥兒一事上,賈母還是挺信任王夫人的。
這般想著,賈母便安心了,知曉藥沒那麼快熬好,她主動道:“政兒你也去瞧瞧珠兒罷,我先歇會兒。”
“母親您歇著罷,兒子就在旁邊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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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賈母房內的母慈子孝,珠哥兒房內卻是一片混亂。
大夫是被賈赦強行拖過來的,最初大夫還頗有些不樂意,可在看清楚床榻上那明顯面色不對的珠哥兒時,大夫也跟著面色大變:“都病著這樣了,應當讓我先來這裡!”話一出口,方才在賈母房內的情形立刻在腦中回想,大夫沒再多話,只訕訕的向前幾步,伸手給珠哥兒診脈。
珠哥兒的面色比之方才更差了,若說方才是慘白如紙,那麼如今卻是面上泛著一絲鐵青了,尤其是被棉布撐開的嘴唇,更是略有些朝著紫黑髮展。
“痙攣過了?怎的不早些堵住他的嘴?”大夫伸手將珠哥兒嘴裡的棉布團掏了出來,他看得比那拉淑嫻更為仔細,且這會兒珠哥兒也不再抽搐了,沒必要再塞棉布團,因而大夫在打量了許久之後,眉頭緊鎖的道,“舌頭傷得有些嚴重,這個不好治。”
賈赦急吼吼的道:“不好治也得治,需要甚麼藥,大夫你說。”
“不是藥的問題。”大夫頓了頓,又拿手去探珠哥兒的額頭,眉頭皺得都能夾死蒼蠅了,半響才道,“拿紙筆來,趕緊先灌一副退燒的藥,把今個兒晚上給熬過去的,旁的事兒以後再說。”
舌頭上的傷口僅僅是不好治,而發燒才是最要命的。
經過大夫這麼一提醒,賈赦和那拉淑嫻才發覺珠哥兒的面色隱隱透著cháo紅,只是因著先前臉色太難看了,以至於讓人忽略了這一點。
紙筆很快就被拿來了,大夫也開了方子,所幸如今雖是晚間,榮國府里素來都是備著常用藥的。幾番吩咐下去,很快就配齊了藥,廚房那頭也趕緊熬上了。
“哼,虧得廚房人手多,若是也僅只有一人,怕是賈政那混帳東西又要先緊著老太太了。”賈赦極為不滿的抱怨道,被那拉淑嫻戳了一下後,仍沒有停止嘟囔,相反還提高了聲音,怒道,“別攔著我,那混帳東西就是欠罵。真當這世上只有他一個孝子嗎?母親是要孝順,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母親只是脫了力,就算不請大夫不喝湯藥,好生睡上一覺,也都好了。可珠兒呢?萬一……但凡有個萬一,我看他怎麼收場!”
那拉淑嫻一臉的無奈,眼角瞥到從方才開始就一言不發的王夫人後,在心裡默默的嘆了一口氣。
可憐天下父母心,擱在這事兒上,卻是要可憐王夫人這個當娘的。儘管見多了人間險惡,那拉淑嫻仍願意相信每個母親都是愛自己孩子的,也許會在幾個孩子中略有些偏心,譬如賈母之流,可不管怎麼說,母親還是很在意孩子的。
若是珠哥兒真的出事了,她和賈赦最多不過是略愧疚可惜一番,待時間久了,自然而然也就將這事兒拋到了腦後,哪怕珠哥兒同早夭的瑚哥兒頗為相似,可他們畢竟不是同一個人。
“老爺您快別說了,弟妹……”遲疑了半響,那拉淑嫻還是提醒賈赦悠著點兒。這抱怨賈政的機會多得是,大不了回了東院以後,她拼著不睡覺,熬夜聽賈赦抱怨好了,可當著王夫人的面,多少還應當避諱一些。
好在賈政也不是那等完全不通人情世故之人,他只是心直口快了一些,順著那拉淑嫻的目光瞥了一眼王夫人,他便立刻住了嘴。
偏此時,大夫也不知出於何等緣由,走上前向賈赦道:“按說府上的家務事我也管不著,可你們當父母的,對孩子上點心。左右我看府上也不缺錢,下回再遇到這樣的事兒,拼著多費一份診金,多請一個大夫不就結了?也好過於爭論長輩和孩子哪個重要。說到底,誰家的孩子誰心疼。”
賴管家請來的大夫並不是榮國府素日裡常用的那一位,而是趕著時間隨便敲開了一家醫館的大門,強行帶來的。因此,眼前這大夫並不知曉榮國府的具體情況,只撫著他那花白的鬍子,語重心長的告誡賈赦。
賈赦默默的抬頭望向橫樑,誰家的孩子誰心疼?才怪!
在場的諸人皆沒有解釋的意思,就連王夫人也只是慘白著臉坐在床榻邊上,含著眼淚死死的盯著珠哥兒看,仿佛她一眨眼珠哥兒就會消失不見似的。至於大夫的話,她倒是聽到了,卻不想開口,更不知曉該如何開口。
又過了一刻鐘,湯藥終於熬好了端到了東廂房內。
小丫鬟將裝了湯藥的食盒遞給了王夫人跟前的大丫鬟花鈿,又由花鈿交到了王夫人手上。而另一個大丫鬟螺鈿則是上前將珠哥兒微微托起,主僕合力餵珠哥兒喝藥。
給孩子餵藥本就是一項苦差事,更別說這會兒珠哥兒還是暈著的。湯藥用小銀匙送進去一口,吐出來的差不多就是大半口。要只是這樣倒還好,大廚房那邊料到了這個情況,熬的藥是雙份的,可問題是,珠哥兒傷到了舌頭,湯藥極苦,一口下去他就本能的哆嗦了一下,就算是暈著的,面上痛苦的神情也說明了一切。
王夫人直接落下淚來,手裡的藥碗都拿不穩了。
“太太,我來罷。”花鈿接過了王夫人手裡的藥碗,耐心的餵珠哥兒喝藥。這個簡單的動作,平日裡只需一會兒工夫就能做完,今個兒卻足足費了兩刻鐘的時間,才堪堪將藥送服完畢。可饒是如此,珠哥兒的燒依然不見退,且隱隱的又開始痙攣了。
大夫沉聲道:“今個兒晚上很關鍵,我會留下看著。另外,讓人備好大量的熱水,不間斷的餵孩子喝熱水,再把屋子的暖龍燒起來,實在不行放個炭盆也成,一定要讓他出汗,尿褲子也沒關係。總之,大量的喝水,大量的出水,能不能熬過去就看這一晚了。”
這話,大夫是向著賈赦說的,一來他認定了珠哥兒是賈赦的孩子,二來出於禮貌,他也不能盯著人家太太看。
賈赦愣了愣,抬眼望向幾步開外的王夫人:“弟妹,你怎麼說?”
“我會守著珠兒……我的珠兒!”原就是強撐著一口氣的,聽了大夫方才那話,王夫人哪裡還能撐得住,當下就哭得肝腸寸斷。一旁的丫鬟雖低聲勸著,可顯然並沒有任何效果。
那拉淑嫻嘆息著搖了搖頭:“老爺,要不然您去老太太那兒,珠兒這頭有我和弟妹,還有大夫在,無事的。”
“老太太那兒才不會有事呢!”賈赦恨恨的道,旋即意識到自己有些遷怒了,忙又添了一句,“我不是對你生氣,我、我回頭定要揍死賈政那混帳東……等等,大夫,珠兒的身上還有傷。”
“甚麼?”大夫愣愣的看著賈赦。
賈赦也不解釋,只大步向前走到了床榻邊上,伸手掀了被子,把珠哥兒整個人抱起來翻了個個兒,並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直截了當的扒了珠哥兒的褲子,露出了通紅且明顯腫脹的屁股蛋子。
王夫人一聲驚呼,直接軟倒在地,兩個大丫鬟忙不迭的上前攙扶。那拉淑嫻也不由的上前幾步,在看了個真切的同時,心頭的寒意也愈發甚了。
“大夫,珠兒這傷要緊嗎?”
“誰打的?竟對一個孩子下手這般狠?”大夫面上神色也極為難看,湊上前仔細查看之後,忙命人去他的醫館拿膏藥,“你們管家去喚我時,只說是府上的哥兒病了,要是早說身上還有傷,我也就帶著膏藥來了。”
生病多半是用湯藥,而受傷則是有現成的創傷膏藥,前者所用的藥材榮國府多半都有,後者倒是也有,卻是給下人用的,效果並不佳。
“這是怎麼回事兒?大老爺,我的珠兒怎麼就挨打了?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兒?你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王夫人雖然被兩個丫鬟竭力攙扶著,身子卻仍止不住的往地上溜。不過對於此時的王夫人來說,甚麼都沒有珠哥兒來得重要。
賈赦面露踟躕之色,只模凌兩可的道:“具體情況我也不大清楚,只晚間我去前院書房接璉兒時,看到珠兒哭得厲害,就把他來尋老太太了。”
說是這般說的,可若是賈赦真的不曾看到甚麼,又怎會知曉珠哥兒身上有傷?
王夫人是沒甚麼文采,卻不代表她沒腦子,只稍稍回想了先前正堂里的鬧劇,再仔細思量一番,就猜到了七八分。登時面上閃過一絲猙獰,活似要將某人生吞活剝了一般。
這時,那拉淑嫻忽的向身邊的丫鬟吩咐道:“去一趟東院,要是璉兒已經睡下了,就將嬤嬤喚來,只說我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