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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若僅僅是被賈母噴上兩句,那倒是沒啥大不了的。左右賈赦本人都已經習慣了,哪怕這事兒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亦無妨。可很明顯,這要是再待下去,鐵定不單單是罵架,而是直接上打戲了。
“走走,都走了。明個兒還有正事兒要辦呢!”賈赦一面嚷嚷著,一面趕緊上前攬過那拉淑嫻,轉身飛快的離開了。
瞅著這一幕,璉哥兒也趕緊有樣學樣,攙著王熙鳳趕緊跑路。接下來是十二、迎姐兒和璟哥兒,尤其讓人吃驚的是,明明兩個小的是落在最後面的,結果一個眼錯不見,迎姐兒和璟哥兒就撒丫子狂奔而去,竟是比最早離開的賈赦倆口子都快。
彼時的榮慶堂,賈母還不曾領悟發生了何事,見其餘人等都在拿眼偷瞧王夫人,她也順勢看了過去,並道:“還有一事,這淑嫻和鳳丫頭都有孕在身,如今又是隆冬,不來給我請安倒也合情合理。可老二媳婦兒你呢?從九月那會兒我見過你一次外,之後便是這回了,哼,我知曉我這個老婆子不討人歡喜,可你瞧瞧你這是甚麼態度!我看,你怕是連孝順二字如何寫的,都不清楚罷?”
王夫人原本是低著頭拿眼刀子戳著跟前的碗碟,有些話就算她心裡不停的想著,卻也絕對不會說出來,不是懼怕了賈母,而是生怕萬一應驗了,那豈不是要悔死了?還不如耐著性子等等看,也許她的心肝肉兒一直好好的呢?
然而,王夫人雖已經打定了主意暫時不跟賈母撕破臉,卻架不住賈母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
不知曉孝順二字如何書寫?呵呵,那有啥稀罕的,她知曉甚麼叫做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忽的,王夫人抬起頭目光幽幽的看了過去,沒等賈母再說甚麼,她霍然起身,因著動作實在是太迅猛了,加之坐在對向的大房諸人全跑光了,以至於隨著王夫人的起身,原本是因著團聚而特地準備好的大圓桌子直接掀翻倒地。
一桌子的杯碟茶碗,並之前吃剩下的殘羹冷炙等等,盡數砸到了地上。饒是地上原本就鋪了厚厚的毯子,可杯碟茶碗互相之間的碰撞聲仍是夠嚇人的。
“王氏!!”賈母又驚又怒,撫著胸口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王夫人只目光森然的望著賈母,半響才冷笑一聲:“不會說話就閉嘴,是真的不知曉自己有多討人嫌嗎?”說罷,王夫人撇下諸人,徑直轉身離開。
賈母瞠目結舌的看著王夫人撂下話後直接走人,愣是半響都處於大腦放空狀態。等她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了,想跟王夫人討說法時,卻愕然發現別說王夫人了,二房其他的人也都腳底抹油快速溜走了。
哦不,還剩了倆人,養在賈母跟前的寶玉和探春。
寶玉也罷了,他原就是一心向著賈母的,見賈母如此,早已哭著撲到了賈母腿上,帶著滿面的淚痕關切的詢問賈母到底怎麼了,又一疊聲的催促丫鬟去請大夫過來。
探春就有些不好說了,她本就不是自願來賈母這裡的,心更是從來就沒放在賈母身上過。偏她如今是屬於榮慶堂的人,就連梨香院也早已沒了她的房間,竟是除了留下之外,再沒有其他法子了。眼見寶玉哭著撲過去了,她心下雖有些厭惡,卻也仍是學著寶玉的樣子,湊到了賈母跟前,努力擺出一副擔憂的神情關切的詢問著。
可賈母再蠢,也不至於看不出來一個小丫頭片子的心思!
尤其見著寶玉哭得肝腸寸斷,面上眼底皆是驚懼和絕望。再瞧瞧探春,雙眉微顰,小嘴緊抿,面帶憂色……擔憂的神情倒是沒錯,就是太假了點兒,不管怎麼說也該擠幾滴眼淚出來罷?
賈母心裡頭憋得難受,見寶玉哭成這般更是心疼得要命,偏探春不趕緊閃一邊去,反而眼巴巴的湊上來礙事兒,氣得賈母直接伸手推了她一下,怒斥道:“你們一個兩個的都不是甚麼好東西!怎的,嫌你太太沒將我這個老婆子氣死,你再來補一刀?哼,滾,給我滾出去!”
其實,今個兒若是擱在賈赦身上,別說這般不痛不癢的話了,就是比這還刻薄十倍百倍的話,他都是從小聽到大,直接就麻木了。
可探春到底不是賈赦。
冷不丁的被賈母推了一把,哪怕賈母並沒有用太大的力氣,只是將她推的身子微微一歪,可她卻不由的失了神,任由自己摔倒在地,滿腦子都是賈母方才斥責自己的那番話。
說她幫王夫人捅刀子?開甚麼玩笑,她一個區區庶女,又不是從王夫人肚皮裡頭出來的,何苦特地討這個嫌?更別提如今跟前立著的就是王夫人的親生兒子,這不怪寶玉也就罷了,可怪到她頭上來,又叫甚麼事兒呢?
不由的,探春開口喚道:“老太太……”聲音里滿是哽咽,連眼裡都泛起了淚花。
見探春這般做派,賈母只更氣憤了。一來,她的力道自己清楚,根本不足以將探春推倒在地。二來,探春方才倒沒哭,如今卻是哭上了,難不成還委屈上了?
“寶玉,扶老祖宗進屋裡去。”
“好。”寶玉一口答應著,又拿袖子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淚,只是他真的被嚇壞了,就算抹了一下,眼淚卻仍是不住的往下落,卻不敢放聲大哭,唯恐鬧得賈母心煩,只得儘量少說話,頭也埋得低低的,手上的動作倒是不停,同一旁的鴛鴦一道兒將賈母扶進了內室里。
探春仍癱坐在地上,臉色一片煞白,隱隱只聽到賈母的聲音越行越遠,仿佛在說……“寶玉啊,老祖宗如今可就只剩下你了!”
賈母只剩下寶玉了,寶玉也有賈母疼著寵著,那她呢?親生的娘和姨母都被送到了莊子上去,且作為傷勢最嚴重的兩個,探春完全不認為她們能活下去。當然,即便活下來的又如何?既是永遠幫不了她,還不若早早的去了。可恨的是,她親爹完全沒將她放在眼裡,嫡母……又不是親生的,能指望得上?
忽的,探春忍不住掩面痛哭起來。
其實這天底下也有人將不是親生的孩子當成親骨肉來疼惜的,不說別處,他們這府上不就有嗎?同樣都是二房的庶女,且她們的生母還是嫡親的姐妹兩個,怎麼她就跟迎姐兒差了那麼多呢?誠然,甭管賈赦倆口子再怎麼疼惜迎姐兒,到時候繼承家業的仍是璉哥兒,可那本來就是應該的,她想要的是父母的疼寵,以及長大以後擇一門上好的親事,備一份厚厚的嫁妝,又沒指望跟哥哥們搶家業。
可就這麼點要求,也仿佛遠在天邊的妄想一般……這叫她怎能甘心?!
枯坐在地上許久許久,久到外頭徹底沒了聲響,只有隔段時間小丫鬟來探個頭,看看她哭夠了沒有。探春一臉麻木的用手撐身子,她之前怎麼就會認為會有人特地過來安慰她呢?如今,好不容易將她甩給了賈母,連往日裡慣會裝樣子的王夫人都不管她了,她還能指望誰去?
要不然,試著討好一下她那個寶二哥哥?
旁人可不知曉探春如今的心思,事實上就算知曉了,也不會當一回事兒的。也許為了一些個蠅頭小利討好寶玉倒是真有用,可若是指望將來的前程親事,那就只能算是痴人說夢了。
更別說,寶玉這人心思非常單純,在聽了賈母不間斷的訴說府上諸人種種不孝之後,他直接就對那些人沒了好感。
賈母說了誰?不是賈赦也不是那拉淑嫻,更不是大房的那幾個哥兒姐兒們,畢竟他們除卻跑得略快之外,也沒幹甚麼事兒。她說的是王夫人、賈政,以及探春。
說王夫人不孝、忤逆、妄為人媳;說賈政太讓她失望了,白費了她一片慈母心,見媳婦兒這般作踐她這個當娘的,竟熟視無睹;還有探春也是個白眼狼,白瞎她看著探春可憐特地要到了自個兒身邊疼惜教養……
拉拉雜雜的說了一大通,真實度基本上就不用抱希望了,畢竟人在驚怒交加之時說的話,連自己事後清醒過來了,都會覺得很不可思議。
問題在於,寶玉太單純了。
待過了兩日,賈母漸漸平復了情緒,也慢慢養好了身子,除卻偶爾有些精神不濟外,倒是沒別的甚麼事兒了。等真正平靜下來後,賈母倒是也尋寶玉說了話,當然不是說自己之前那些話都是編排的,而是說甭管賈政和王夫人做錯了甚麼事兒,她這個當長輩的可以說,可寶玉身為人子是萬萬不得置喙的。
寶玉聽進去了,賈母也表示很欣慰,直嘆寶玉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只是,探春呢?
賈母早已將探春忘到了腦後,而寶玉也不會故意讓賈母煩心。這事兒看似是解決了,實則卻為往後埋下了禍患。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心思單純從不做作的寶玉,對探春完全沒了之前的友善,雖不至於找茬發脾氣,卻是暗暗對她疏離了許多,即便真的碰了面,也只裝作沒見到罷了。
才幾日工夫,榮慶堂上下就都知曉了,府里最金貴的寶二爺厭棄了探春,再聯想到小年夜賈母對探春的那番斥責,所有的丫鬟婆子都做出了“明智”的選擇。
——或許之前被賈母厭棄的賈赦尚有翻身之日,可探春呢?
在大多數時候,想要徹底的看清楚自己的處境,也許十幾年幾十年都不夠。可有的時候,只需要幾天工夫,就能將一切看得清楚明白。
然而,看得太清楚明白也不是一件好事兒。探春不傻,相反因著自小那尷尬的身份,她比旁人想的更多更細一些。且她是個姑娘家,也不像其他哥哥弟弟們可以上族學,通過科舉來改變命運,對於她來說,能做的事情很有限,而將來的前程卻極為渺茫。
在確定了賈母和寶玉皆厭棄了自己後,探春有一度極為絕望。可在絕望之後,日子還得繼續過,既沒有旁人疼惜自己,那她就只能學著自己疼惜自己了。
又因著闔府上下都沒人惦記著她,探春很是有空閒。既是閒來無事,她索性將自己那薄薄的財產翻出來看,也沒喚丫鬟幫忙,是她自個兒翻找的。
最多是衣裳和料子,無奈她還小,這些年個頭竄得快,基本上都是新衣裳都只能穿一季,到了第二年既穿不上了,也不會再拿出來穿,因此每年每季都要重新做衣裳。而舊的衣裳,除卻她特別喜歡讓人留下來的,餘下的不是被之前的奶娘丫鬟分了去,就是重新裁開做了其他用處,如今她手頭上不過才十餘套衣裳,倒是這一季新的冬衣有三套,內衣物也不少。至於料子,好的肯定是用了,差的則壓根就不值當幾個錢,數了數倒是有二十來匹。
可惜衣裳和料子基本上是換不來幾個錢的,且也沒有拿未出閣姑娘家的衣裳去當鋪換銀子的事兒。探春很快就放棄了歸整衣裳,轉兒去翻她的首飾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