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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正說話,王信已經回來。乾隆聽得入神,便擺手道:“叫他外頭候著!”又對紀昀道:“你說的很是。我原以為你不過文學好,人也歷練精幹。看來‘才子’二字還不能局限你。”他起身慢悠悠在窗下踱著步子,幽幽地說道:“我一直在物色一個人,想修一部前所未有的大書。把現在皇史成里的秘藏書全編進去,同時徵集海內民間所藏圖書一齊編入。我在位期間,要在武功文治上給子孫留點產業。武功上聖祖已經開創了基業,要把他創的基業扎得更磁實些,文治上我是太平皇帝,理所當然要做得更好點。你方才講的,其實就是文治的根本,就叫它四庫全書吧,那也是修書的宗旨。你既自己說出來,就是有緣,別辜負了我的深意。”

    身居清秘閣,飽覽天下圖書,修史寫書,哪個讀書人不想呢?紀昀眼中熠然閃光,問道:

    “書名叫《四庫全書》?”

    “是的。”

    “意思是經、史、子、集全收無遺?”

    “是的,別說《古今圖書集成》,要比《永樂大典)還壯觀!”乾隆笑道:“不過你不能急。你現在還只是個小小的軍機章京、四品微未小員,還不夠當這個四庫全書總裁的資格。這裡頭要作的事多著呢,現在我們還是先見見平陰縣令吧——叫他進來!”  

    王信還在一邊怔著聽,他怎麼也不能明白,好好的小軍機都不稀罕,紀昀竟巴著去翻弄破書!聽乾隆叫,忙回神稟道:“這裡的縣令叫丁繼先,沒在衙里,衙里人說南關聚了些難民,密地里串連著準備吃大戶,帶了幾個書辦師爺和縣丞一道兒都去了。已經著人去叫,這會子不知來了沒有。”正說著,王義從二門口帶著一個人進來,穿著鷺鷥補子,戴著硨磲頂子。紀昀便知丁繼先來了,遂命道:“傳丁大人進來!”丁繼先在外頭已經聽見,趨步哈腰進來,只看一眼乾隆便向紀昀行禮,又遞手本履歷,笑道:“吃過午飯我就出去了,山東刁民真是厲害得很,那麼多人亂嚷嚷,也聽不清吼的什麼,叫他們出來個頭兒說話,他們又說怕我動官法拿人。後來我火了,我說我是山西大爺,說話算話,決不拿人!他們這才推個頭兒出來說話。說本地有個地頭蛇叫洪三,難民在破廟屋檐下住,還收人家地頭錢,一人一天二十串。難民們和洪三的人打起來,一直到方才才勸平息了,卑職來遲,大人別怪。”紀昀笑道:“你辦公事遲來,有什麼怪的?出票子請你的是我——這是我們四貝勒爺,老兄把我當正經主兒,是失了眼了。”

    “貝勒爺!”丁繼先吃了一驚,這才打量乾隆。此時清室開國已久,宗室里稱貝勒的幾十個,下頭人早已糊裡糊塗。他本來哈著的腰現在哈得更低了,一揖到地,又跪下磕頭,起身又打個千兒,說道:“職下不知是金枝玉葉駕到,請四貝勒爺恕過!”  

    乾隆穩穩坐著,輕輕搖著扇子說道:“方才說到難民,全縣有多少?都是山東的吧!”

    “回爺的話。”丁繼先身材短矮,說話聲音中氣卻很足,翹著小鬍子說道:“各地難民都有,也有從關外來的,還有直隸的。這裡年年都有難民,今年山東遭災,自然本省人多些。總計有兩千多人,劉欽差、高欽差行文過來叫封境,就聚到這裡了,偷雞摸狗、撬門別鎖的,哄搶糧食、鹽店的就比往年多一倍不止——不瞞大人,卑職到哪裡當縣令都是卓異,今年考核是不行了,頂多弄個中平——官司太多了,竹板子都換了三次,新換的又打劈了!”乾隆和紀昀見他直率慡快,皺著眉說話似乎有苦難言,不禁都笑,紀昀笑道:“你這裡情形皇上都知道了,中平不中平由他吏部去折騰,不妨事。”乾隆用扇骨打著手心,問道:“兩千多人,是吃舍粥棚的吧!有飯吃還要鬧事?你狠狠地彈壓!”丁繼先道:“爺,這不能硬來,一人一天半斤怎麼夠吃?還有管舍粥棚的棚丁、管伙的大師傅,又吃又拿,這是皇上也管不了的!縣裡只有一百多縣丁,一概不許放假,兩百隻眼也盯不過來。激惱了這些人,都能踹了我的衙門!所以只能安撫,鬧得狠了,加一點糧,哄著些兒。——總不能永遠封境吧?高爺、劉爺回了北京,難民們也就散了。縣裡本來就事多,積了不少案子沒破,光顧了應付這群山東大爺、關東老丐了!前些日子社會,洪三和城西刁家鬧翻了,砸了戲台子,台底下打傷、踩傷幾十號人,只為了爭那個銀娃!這事鬧到岳中丞那裡,到現在縣裡還沒有顧上料理呢!”乾隆本已打算叫他退出的,聽他說起銀娃,又問道:  

    “我一入境就聽說了銀娃,還有那個洪三。他們的名字都放到村歌里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回爺,她是個女人——本地鼓樂行的行首。長得有幾分姿色,前年才唱紅了的角兒,我瞧著也並不稀奇,早就想用大枷枷了她,流放三千里。可她又沒有罪,本地大財主們又捧著她,我也犯不著為個婆娘和這些大戶鬧生分。唉!這女人給我添麻煩不少!”

    “你叫過銀娃的堂會麼?”

    “沒有,有一回方老爺子叫,想請我去,我說,去***,你是膠狗子,加上一隻破鞋,想叫父母官去喝禍水?好婆娘賴婆娘,上了床都一樣,我不招惹這種是非!”

    乾隆和紀昀不禁哈哈大笑,因見他粗豪,乾隆笑問:“你是捐的官吧?”“不是,”丁繼先道:“我是雍正十二年正牌子二甲進士,好酒不好色,就是這麼個秉性。我是寧波人,和寧波老同年都合不來,他們說我是‘寧波侉子’。我說他們是寧波酸丁,我是孤兒院長大的,討過飯又讀書,成了這個模樣。”說著便起身辭別道:“請爺和紀大人安息,天已經晚了,卑職還要到驛站去,福建的盧大人解往北京,今晚宿在縣裡。他是個落難的人,更得安慰關照一下。沒別的事,我就辭了,這裡我再派些縣丁來關防,明兒我再過來侍候。”乾隆一擺手,說道:“你稍停一下。你見過盧焯了?你們過去認識?”  

    “我們是同年進士。後來他在外任上得意就沒再來往。”

    “你和他談過了?他沒跟你說他的官司?”

    “官司上的事我不好多問。他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吃了女人的虧。贖那個婊子要兩萬多銀子——他這人什麼都好,為‘色’字吃虧了。”

    “唉!為一個女人,太不值了!”

    “回爺的話,那要看什么女人。跟喝酒似的。酒會醉死人,那要看什麼酒!齊桓公好色,管仲是個婊子頭兒,文天祥也好色呢!”

    乾隆被他說得一笑:“你這人倒很風趣呢!這個題目我們將來再折辯。去吧!你們既是同年,勸他到北京見著皇上老實低頭伏罪。”

    “是!”

    丁繼先去了。乾隆仰著臉凝視著天棚一句話也不說。紀昀以為他還在想盧焯的事,便道:“丁某說的和盧焯的供詞倒是吻合的,盧焯又加了一條,說他母親孤苦無人照應,贖這女人是為了給母親歡娛晚年……”乾隆擺手制止了他,說道:“朕這會子不是想這事。朕想,這裡難民聚得多了是要出事的。想必東明、巨野、豐縣、單縣情形也和這裡仿佛。堵截‘一枝花’為的是怕她南逃造亂,她在這裡造亂,不也一樣嗎?這是一宗事,再一宗,實地來山東看看,赤貧太多,地土兼併太厲害,這是因為地租太高的緣故。還有高利貸,這事朝廷不好下旨硬減,又不能聽之任之,所以朕一直掛心。”紀昀見他焦勞國政,思慮如此周詳,也不禁動容,遂款款說道:“勸減租詔令已經頒發下去,主子不必著急,這不是一天半日能見功效的。山東的岳浚勸減租子,必定還有奏摺,主子可以硃批下去叫各地仿照辦理。辦得好的官員,升遷獎勵,幾年之內兼併就能放緩了。這是一層,再一層還要從窮人這頭說,先帝鼓勵墾荒做得太急,各地官員在嚴旨之下,逼著有地的放下熟地去開墾荒地,做得太過了。以奴才的見識,墾荒的宗旨是好的,還要鼓勵。比如說,幾畝以上的大荒地,墾出來若干年不繳捐賦,幾分地不足一畝的,永不繳賦。購買種子農具的,由國家無息貸款——主子,咱們走這一路見了多少荒地,您還嘆息來著。若都墾出來,地價能不下跌?有些小業主買得起地,也就抑制了大業主兼併。有了吃的,赤貧的也就不逃荒了,地方也就安定了,這一宗兒叫開源——兩頭作去,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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