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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桑措的。奉莎羅奔大故扎,大清莎羅奔金川宣慰使的命令,向天使致意。”

    桑措說著雙手平舉,空著手,像是獻哈達的樣子深深躬下身子,許久才又站直了,說道:“我們已經放行,請張老爺子到了松崗。故扎說,嗯,這個的,窮什麼的不追的,狡兔三窟的,還有網開兩面有好生之德的。所以善請訥大人安心進寨。我們的兵現在不攻松崗,在外頭守株待兔的。”海蘭察聽聽桑措的話,有點亂用成語,想著莎羅奔說話時的神氣,背轉臉偷笑了一下,卻見老桑措又一躬身,說道:“我是故扎派來談和的,請問是現在隨您進寨,還是明天再見?”

    “你不夠和我談約的資格。”訥親冷冰冰說道,“回去告訴莎羅奔,叫他帶兵攻寨子,沒有什麼好談的。”說罷回身便要走。卻聽桑措身後一個沉緩的聲音道:“中堂留步——我就是莎羅奔。今日的事,情不得已。談也由中堂,不談也由中堂,談與不談是另一回事。您帶的這些兵要全部留在寨外。帳篷、食物都由我們供應!”

    訥親不禁一驚,渾身上下打了個寒顫:這莎羅奔真不是等閒之輩,這點子殘兵還不許進寨,下寨的兵就更不用說了。想著,海蘭察在旁罵道:“操你姥姥的老桑措!怎麼言而無信?說好放我們的人進寨的。”  

    “回海軍門的話。”老桑措卻聽不懂他的粗話,畢恭畢敬說道:“我並沒有操你姥姥!這三千人已經平安到這裡,他們駐寨南,我們駐寨東,打與不打,看談判結果的。這怎麼能算操你姥姥的?”話音剛落,訥親的幾個親兵都忍俊不禁嘿嘿偷笑。藏兵里不知誰嘰里咕咯翻譯一陣,也是“轟”地爆發一陣譁笑。

    莎羅奔擺了擺手,冷峻地說道:“海軍門,我佩服你的勇敢,在刷經寺東親眼見你在重圍中砍傷我二十多弟兄,我們藏人佩服這樣的英雄。和談不成要打,我必放你一條生路——訥中堂,你現在連下寨在內,只有不到七千兵,能打仗的不到四千。我可以實言相告,我軍總兵力三萬,這裡就有兩萬。一聲令下,下寨和松崗今夜就可到我手——我的傳令用號角,不知比你快多少。僥倖逃出來,誰能出這大糙地?我勸你還是好好談,給博達汗(乾隆)留點情面的好!”

    “既然無意與朝廷為敵,談也無妨。”訥親聽得十二分絕望,吞下一口苦水,盡力保持著冷靜,緩緩說道:“我現在就聽聽你的章程。”

    “這才對了。我喜歡慡快。”莎羅奔胸有成竹,說道:“第一,西路軍退回貴州、南路軍退回廣西。之後,北路軍您這一路,我禮送回四川。第二,朝廷不得追究我抗拒征剿之罪;第三,派員區劃金川我管轄範圍,以防再次衝突。我方可以答應:仍舊聽受四川巡撫政令節制,每年照常完糧納貢上表稱臣;歸還戰俘,掩埋死者;派員赴闕謝罪請封;禮送大人離境,我親自設酒相送。就是這些。”  

    訥親聽聽,沒有一條沒有道理,也沒有一條自己擅能作主的。格格一笑說道:“我要是不答應呢?”“那你就只能長留在這裡,由我供應。”莎羅奔也是一笑,“不管哪路兵,敢妄入金川,或者想突圍,大人和張軍門只有玉碎在此。”他頓了頓,“……至於以後,那要看天意。我只是個宣慰使,比不上朝廷一個州縣官大。和大人同歸於盡,也沒什麼不值得的。以今夜為限,大人不談,明日我或許提出更苛刻的條件。”訥親思量著,知道這人言出必行,沉默一會兒說道:“可以談。你明天派能作主的人進來說話。不過,我帶這些兵要跟我進寨!”

    “可以——放行!”

    莎羅奔說完,一掉身子便去了。訥親當即催馬進寨,只見騰空了的大糧庫里擠擠捱捱住的都是兵,糧庫外邊也臨時搭了糙棚、氈帳,無數破衣爛衫的兵士或蹲或站、沒頭沒臉往嘴裡扒飯,見他和兆惠、海蘭察一行進來,只讓條路,連個行禮的都沒有。訥親無心計較,因見吳雄鴻過來,忙問道:“大帥呢?”

    “在糧庫帳房——游擊以上弁佐還有二十一個,都在議事廳集合,等著訥相……”  

    “我先見見廣泗。”

    “要不要稍歇息一下,吃過飯洗漱過再——”

    “不要”

    訥親頭也不回,邊走邊說:“兆惠和海蘭察休息一下,然後到議事廳。今晚要會議軍政。”說著,和吳雄鴻一道去了帳房。

    張廣泗頹坐在東壁一張安樂椅上。零亂不堪的屋子只有兩楹、破帳本子、散了珠的算盤子兒,瓦硯、爛筆頭都丟在地下,一片狼藉不堪。張廣泗的身軀仿佛縮得很小,兩隻枯瘦的手支著膝,頭深埋在臂間,一頭蓬亂的蒼髮都在絲絲顫抖,完全是個垮掉的人。聽著有人進來,他連動都沒動。

    “平湖公”,訥親小心地走到他跟前輕聲叫道。見他不應,訥親嘆息一聲,說道:“大家心情一樣,現在我不怨你,你也不要怨我。從軍政兩頭,都要有個計較,還要向朝廷有個交待。”

    張廣泗抬起了頭,臉色蒼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戶紙,仿佛不認識訥親似的,用呆滯的目光盯著他,許久才道:“軍事……軍事還有什麼議的?你……和我都是罪人,等著朝廷來鎖拿就是了……”訥親看了吳雄鴻一眼,說道:“吳師爺,把門關上,你到外邊守著,不要人打擾。”回坐了旁邊又一個安樂椅,隔幾側身說道:“這一仗是失利了,北路軍已經癱瘓,這我知道。但軍事的事,我想了許久,並不是毫無指望。假如西南兩路推進金川,我們能固守,莎羅奔仍舊難逃厄運。現在最難的是將令傳不過去,金川並沒有多少藏兵,他的老窠要被搗,立時戰局就要翻轉過來。”  

    “這我都想到了。”張廣泗嘆道:“莎羅奔恐怕也想到了,所以才放我到松崗。這真是個人物!你該思量,繞道成都,再到川西南傳這個將令,就是沒有阻難,也得一個月。這兩路軍知道我們被困,敢不敢來救?他們要是索餉,四川藩庫供應不供應,別看這些武官,扯皮的本領大著呢!”訥親點點頭,說道:“四川藩台金輝是我的門生,我垮了,他也要失勢,不能不勉力成全。一個月就一個月,讓送糧來的民夫悄悄帶出將令,由金輝發過去。總之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嘛!”張廣泗道:“莎羅奔難對付,更難的是無法向聖上交待。天威不測啊!……”

    訥親緩緩站起身來,螢蟲一樣的豆油燈幽幽地照著他頎長的身子,他深深地思索著,踱著方步,眼神暗得像深不見底的古井。良久,說道:“我軍失陷刷經寺,可以請罪;北軍占領下寨,可以報功。只要最後打贏,仍舊是無罪有功!這要看文章怎麼寫。”

    “怎麼寫?”張廣泗眼中放出光來。須臾又道:“海蘭察和兆惠恐怕不肯替你我瞞著。”訥親咬咬牙,硬著心腸說道:“刷經寺被困,海蘭察救援不力,使莎羅奔佯攻得逞。兆惠是隨中軍行動的護軍將領,不能預防敵人偷襲,致使我軍傷亡慘重。都是可殺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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