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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子和金輝兒個人緊張興奮一夜,此時鬆了勁,也都有些乏意,一邊答應著辭了出去。這邊賀老六稟道:“岳老軍門派人來了,昨晚到的西城驛站。川軍綠營管帶副將格蘇瑪沁方才要請見大帥,我留他暫在東書房等候。還有幾個地方的知府,要請見,也在東書房等著了。另有清水塘卡子上捉到的藥販子共八個,是個哨長押著來的,就綁在儀門外頭……”
“小七子,你點一柱香。一柱香燒完,你喊我起來辦事。”傅恆輕聲說道,柔和得有點象女人,“告訴鉻蘇瑪……沁,他的人我一個不殺,但要開導幾軍棍,一會兒就見他。那批藥販子鬆綁,你去撫慰他們,就說我不殺他們,給他們飯吃……”小七子道:“他們賣藥給莎羅奔,是通敵呀!”“不是通敵,是通錢通銀子……”傅恆半躺了下去,閉著眼說道:“以前捉到就殺,其實是我犯糊塗了,我們的人進不去金川探聽敵情,他們能進去,知情,又殺了,不聰明嘛……去吧……香燒完就來叫我……”擺了擺手竟已睡著了。小七子站著盯視自己的主子移時,從香盒子裡取出幾把香,比了又比,尋出一根最長的,小心燃著了插好,躡腳兒掩門退了出去。
到東書房交待了差使,小七子又踅到西花廳,原以為金輝他們必定都睡著了,誰知一進院便聽他們正說得熱鬧,卻是肖露在說錢度,“錢老衡和高國舅恰好相反,高國舅是問一說十,恨不得滿朝文武都攀了他案子裡頭。老衡是個死豬不怕開水燙。問甚麼事,點點頭又搖搖頭,問案的都叫他弄糊塗了。只有勒利台親自見,才肯說話,可也就是兩句:你要還念我們多年交情,奏明皇上請再召見我一次。扯了龍袍也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我把案子一窩兒兜了,就請皇上降旨殺我——”小七子推門進去,龐鳳鳴還在笑說,“那是個師爺出身,懂得‘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這是欽案,不奉旨不能刑,樂得這麼泡著!”見小七子進來,含笑欠身點頭致意。小七子笑道:“我以為諸位已經睡了,怕這屋冷,過來瞧瞧,誰知道竟這麼熱鬧呢!”
“你主子歇下了?”李侍堯和小七子熟稔之極,笑指著椅子示意他坐,“侍候這麼個主子,你也不容易——你聽聽南邊,正在施肉刑,打得鬼哭狼嚎的。就是我佛如來,也不得有這定心!”小七子側耳聽,隔著水塘南就是刑房,中間空闊,敲扑聲喝罵聲直著脖子的嚎叫聲,活似屠戶家的殺豬湯鍋鋪屋——畢竟遠,又隔一道後山牆,只隱隱傳來,煞是熱鬧……不禁咧嘴一笑,說道:“川軍綠營的兵都他媽是女人托生的,二十小板就值得這麼叫喚!大帥府中營犯過堂,打暈死也不敢哼一聲!”
龐風鳴還接著方才的話題說道:“若論起才力,錢老衡是一等一的人物,他是吃了當過師爺的虧,太精明又返了糊塗,又要升官又想發財,兩頭心旺。且是他又把握不到分寸,放著正人君子象傅大帥、阿桂這樣的故交還不足,又結交一批高恆這樣的。品流一雜,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之間,甚麼事作不出來?一遞一遞就敗壞了。”李侍堯道:“如今作官的有幾個不發財的?硬是主上英明,軍機處這幾位樞相都是正人,壓著下面不敢太放肆。不然,早就天下一鍋雜膾湯了。錢度是跌進陷阱里的,也怪他自己不謹慎。哪有一個三品大員自己親自和商人鹽梟銅政上打交道弄錢的?他就當面向我挪借過銅還債,後來才聽說是風流債,欠勾欄王八頭兒的!”說罷哈哈大笑。當下眾人閒說見聞。龐鳳鳴講甘陝駐軍如何跋扈,尹繼善在西安調停軍民兩政捉襟見肘,累白了頭髮,下頭陽奉陰違,仍舊不買這位新任軍機的帳。肖露往來於南京漢陽和成都,見聞更廣,說了官說百姓,又說竇光鼐在儀征撞樹直諫的事。他卻甚是沒有次序章法,東北葫蘆西北瓢,說說淮北遭水,一望無際的良田沖了,留下沙灘也是一望無際,老百姓吃觀音土,拉不下來屎憋死在溝里坑裡;又說觀音土“這玩藝能治水土不服,有些船上人家、行商、化緣和尚、雲遊道士隨身都帶著”;又講及皇上御駕進南京種種儀仗如何威儀堂皇,南京軍民迎駕,家家香花醴酒,滿城煙花爆竹,萬頭攢涌觀瞻禮儀,崩瞎了眼的,擠落在秦淮河裡的種種情態;忽而又說到孝感知府請客,化三千兩銀子從老慶親王府請廚子的……雲裡霧裡說得滿口白沫,忽而東,忽而西,饒是李侍堯那麼精明的人都被他說朦了。因又聽他說山東老百姓吃蕨根、吃糙,吃錯了,吃著了“笑矣乎”糙,一家子笑死了,因問道,“東扯胡蘆西扯葉,你都想說些甚麼呀?”
“我也不知道。”肖露抿了抿嘴唇說道,“這是閒聊麼?”
一陣鬨笑中,小七子突然想起該叫傅恆起身了,說聲“你這人真逗”,忙忙地出去了。
十五捍熱土莎帥議拒敵慰邊將王爺故荒唐——
嘎巴幾乎沒費甚麼周折就回到了大金川。跟著白順等三個卡子上的兵,撒了手中幾根金條,三個大頭兵立刻就成了他的“護衛”,一路盤查崗哨和他們三個都是熟人,常常問也不問就放行。在清水塘哨卡上住了一夜,從成都帶來的燒雞滷肉花生米糕果子點心,讓卡子上的人都攮搡了個飽。第二日清晨,他說要出外散散心兒,就出了哨卡。白順還派了兩個兵跟從這位初出茅廬一心立功的“割你雞巴”大人,在一片長糙茅蘆、巴茅葦塘的沼澤地里兜了一大圈,嘎巴思量著脫身之計。因見遠處沼澤中流淌的河,指著問:“那裡的河,水裡有魚的?”
“有的,”一個兵答道:“有一尺——這麼長的——不過沒有油,魚不好吃,腥的!”
“嗯——腥的沒有的!”嘎巴固執地搖頭,“黑龍江的大馬哈魚,生的、脆的、鮮的、不腥不腥的……”
突然遠處“卟嗵”一聲,一條不知甚麼魚在水面上打了個飄飛。嘎巴傻乎乎一笑,三下兩下扒掉外頭袍子撂在路上,說道:“看好的,裡邊的金子有!”淌過泥灘就下河,捱河岸往上游摸魚。藏人沿習不吃魚,漢人沒有油吃魚嫌腥,因此這河裡的魚幾乎沒人驚擾過,嘎巴一跳下去便摸到一條,兩手箕張猛的一撩。便撩上岸去,足有一斤多重的一條青鰱在岸上歡蹦亂跳。嘎巴仰臉呵呵大笑,說道:“好好的!不許動!那邊有大的——我捉去的——”順手又捉了一隻老鱉扔給二人,便向遠處趟去。兩個兵看楞了,覺得這蒙古軍官嘎里嘎氣蠻有意思,在岸上直笑,手張喇叭口歡呼:“格——大人……順河床走,不要上岸,岸上有泥潭!陷進去不能活命的,不能救你的……”
“我明白的……”嘎巴遠遠答應著,從嘴裡笑到心裡,越走越遠……繞過一道葦塘,濕淋淋上來,察看了一下周匝的爛泥潭,寂寂不動的灌木叢,蘆葦從和在布滿亂糙水藻的水塘,已是認明了道路。想了想,在一篷子孫槐旁拉了一堆屎,任由兩個兵遠遠尋呼“割你……大人……”,得意地做個鬼臉兒,下了水塘無聲無息向金川方向淌去……直到天斷黑,總算抵達了大金川東的堆旺寨。見著了自己人,換騎駱駝,當夜後半夜,便在大小金川中間地帶一個喇嘛廟中見到了統率金川七萬部族的莎羅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