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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聖明!”李氏啜泣著拭淚道,“紀家大院比縣衙門還威風排場。姚狗兒小戶佃農,他不敢去,就回李家莊院跟東家李戴說,挽央去人說情。李戴一聽,說是小事,就派了個小管家去紀家。二官人紀旭一見就惱了,聽他道了謙,紅頭漲臉說:‘你們李家牲口不懂事,人也不懂事?回去告訴李戴,鼓樂吹打,帶上花紅彩禮來謝罪,我就放牲口,不然你休想!’

    “李戴一聽就知紀家要尋事,又萬難照二官人說的辦,面子上也實在難堪。他做過刑名師爺的人,心眼兒不少,又懂律條,思量來去,挽央了紀中堂蒙學老師孺愛老先生的侄兒及文雍過去說合。及文雍是個好人,也真出力。往來穿梭價跑了一個多月,那紀二官人牙關咬得緊,萬兩黃金不要,就要這個面子。及文雍調和不成,也就撒手不管了。這邊李戴占住了理,就寫狀子告進了縣衙……”

    至此,案由已經明白,紀旭是無禮欺人在前,李戴也不是個好惹的角色。福東安和劉墉幾乎同時閃出一個念頭,“不知紀曉嵐知道家裡這事不?”福康安想問,劉墉已搶先問道:“縣裡怎麼判的?”

    “有些事我也是聽說的。”李氏說道:“只知道九月重陽過後,紀相爺到省里查圖書,回了獻縣。河間府葛太尊、縣裡馬潤玉太爺都陪著回莊子上走了一遭……紀家大院披紅桂彩,煙花爆竹,三天三夜滿漢全席,熱鬧得開水鍋價折騰……相爺回北京第二日,馬太爺在縣衙設筵,把二官人和李戴及文雍都請了去,當面和息。”福康安和劉墉都不禁點頭,心中暗想:紀昀這般料理也還清明。“事情到此為止也還算好。”李氏哀聲嘆道,“誰知道李戴得理不讓人,席上當面翻臉,說也要鼓樂吹打,花紅彩禮把騾駒子送回來!再不然,要紀中堂一封親筆道歉信也成!——爺們啊,這就成了僵局……

    “馬太爺沒法,只好升堂問案。李戴自己就是靠打官司起家的,人家說他‘唇如利劍、舌似鋼刀’,頂得姓馬的一楞一楞。連過幾堂,李戴也激惱了,罵太爺是‘混帳狗官’,叫抓住了把柄,說他目無官長、咆哮公堂,當堂打四十板,在衙門口枷號三天,賠紀家玉米三升。

    “李戴在獻縣是胳膊上走得馬,體面排場響噹噹的人物。這一筋斗栽到底,丟盡了人。回來就賣地打官司,一級一級告到保定總督衙門,幾個月里賣得只剩了宅院。他賣完了,訴上去的狀子又批回了獻縣……

    “馬太爺推脫不掉,只得硬著頭皮重新升堂。李戴連過幾堂,堂堂都頂得他頭暈臉白。最後一次過堂,馬太爺也甚是溫和,在手心裡寫了些字,說‘李戴你……跪近些看……’

    “李戴往前趴跪幾步看那字,上頭寫得清楚四個字‘官宮相衛’!馬太爺說:‘看清白了吧?你還是撤訴認栽,你這官司打不贏……’李戴當堂就氣暈了過去。夜裡兒子去探監,他聽說地賣出去轉手都是姓紀的買了,又寫狀子叫兒子告御狀,把三尺多長烏木菸袋桿一撅兩截,喊了聲‘陽間沒有天理王法,到陰曹地府我告你紀昀三狀!’用菸袋桿楂順口直捅進去……他兒子在柵欄外也一頭撞暈死過去……”

    這樣陰慘悲悽的場景,李氏說得如目親歷。一陣哨風掠窗而過,案頭的燭火不安地一晃,昏燈暗影中簾動帷搖,仿佛那個冤魂就在屋裡倏去倏來,連劉墉這樣問老了案子的也心裡起疹,福康安竟不自禁心裡顫抖起來。良久,劉墉嘆息一聲,說道:“這是兩家強梁相遇,城門失火,池魚遭殃。你們是李家老佃戶,地賣給姓紀的,紀家寧肯地荒了也不讓你種,是的吧?”

    “爺這話再明白不過。幾百家佃戶,但綽住個‘李’字就奪佃……”李氏咽嗚著說道,“窮不與富斗,富不與官爭。李戴原也是鄉里一霸,他犯了這個忌,倒運的還是我們小戶人家……大臘月里,紀二官人莊丁們出來收房子,幾十家子一個村都拆成白地。我男人公婆早死,兒子還小,紀家又不收留我。有甚麼法兒?幸虧他三嬸子是自耕農,把兒子過繼了去,也算有了個著落……我們鄉里過社會,小時候跟著舅舅拈場子配戲,會彈琵琶,就帶著女兒逃荒出來了……”福康安卻問:“你說李戴死前叫他兒子告御狀,他告了沒有?”小jú在旁一哂,說道:“你問李存忠?李戴死前跟他說:‘你捨得下房裡那囤黑豆,就能告出御狀!’他回去扒開黑豆,裡頭藏的都是并州足紋,有兩三萬兩,告狀都化出去,他捨不得這錢;告狀要去北京撞景陽鍾,順天府里過釘板,官司贏了也要流配三千里,他捨不得這身子。他家長工口裡透出風,四里八鄉才知道不是不告,是捨不得告。他現在綽號就叫‘李舍爹’。”

    幾個人聽了都是一笑。屋裡陰森悲愴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福康安從人精子手裡取過銀子掂掂,想了想,皺著眉頭又掏腰間,有十幾枚金瓜子兒,是和馬二侉子下棋贏的——都掏了出來,想遞給小jú,又轉遞給李氏,滿臉老成說道:“你們是良善百姓,不在樂藉,不要做這生涯了,不但受欺負,也要替你兒女將來出身作個打算吧!這點錢當然不夠,明天——明天下午吧,你們再來一趟,我再幫你幾兩。就這裡租間房,任是做個甚么小生意,也比這行當兒強些。”

    “謝爺的恩典!”李氏一聲慟號雙膝跪了下去,小jú伏地泥首叩頭,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抖著手死命摳那樓板fèng兒。

    福康安也被自己的善行感動,眼圈紅紅地,擺著手道:“去吧,去吧,別再說甚麼了。”待李氏母女退下去,才轉臉對剛進來的黃富揚問道:“見過這裡青樓的把頭了?沒找你甚麼麻煩吧?”

    “爺,他不敢!”黃富揚笑道,“青樓行雖然不在三教九流。也一樣是江湖飯碗。他們尊的是管仲夫子的粉堂,粉堂老大是我的把兄弟,敬還來不及敬呢!倒是從他那知道了蔡七的蹤跡,這事得趕緊回爺。”

    福康安和劉墉幾乎同時身子向前探了一下,象兩隻突然發現了老鼠的貓,直盯盯瞧著黃富揚。劉墉的嗓子壓沉了,帶著喑啞問道:“蔡七在棗莊?有沒有下落處?”黃富揚笑道:“是那個王八頭閒話里套出來的,沒奉兩位爺指令,不敢深問……他現在就在隔壁,想請我吃酒。我說我是有主子的人,得過來請示——”福康安不等他說完,身子向後一仰靠了椅背,一揮手道:“叫他過來!”

    “是!”

    “稍待。”劉墉止住了黃富揚,轉臉問福康安:“要不要亮身份?”福康安道:“他是這裡的坐地虎,有家有業的,給他亮明了無礙。”

    黃富揚答應著出去,頃刻便聽樓板響,帶著一個中年人進來。福康安看時,來人約可四十歲上下,青緞開氣袍上套黑考綢團花褂,脖子上還吊著付水晶墨鏡,方面闊口上留著修飾得極精緻兩綹八字髭鬚。一不留神,讓人瞧著是哪個三家村的不第秀才童蒙先生,只頭上一頂淡綠氈帽,那是他須得戴的……摘了帽子,咧口兒便笑,向二人打了個雙膝長跪禮,說道:“小人給二位爺道福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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