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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這一說。”岳鍾麒笑道,“我還是平安回來,把差使光光鮮鮮辦下來,咱們大家才高興!”說完便往外走,傅恆等人直送到刮耳崖山口,看著莎羅奔寨中的人接出來才回大營。
來接岳鍾麒的是管家桑措,他和岳鍾麒也是幾十年的老相熟了,但素來訥言罕語,一路話不多,只初見時見岳鍾麒隨從只帶了四個人,且是談笑自若滿臉豁達神氣,略略有點詫異,擺臂平胸呵腰一禮說道:“故扎故扎夫人都在寨洞裡恭候,岳老爺子——請!”
這裡的山勢愈往西走愈見險峻,行了二十幾里,路徑已經矗在半山雲中,往上看,兩壁絕崖幾乎合攏,微顯一線之天,雲霧繚繞間可以看見山頂白皚皚的萬年積雪,連山fèng間吹來時風都浸骨價冷,一側山壁斜倒下來掩著山路,有些地方得偏著身子側著頭過,不時有懸藤凸崖擦臉摩臂。岳鍾麒這才知道“刮耳崖”三字原非虛造假設。往下看,淡淡的靄霧象稀薄的雲岫,萬木叢籠深在谷底,幽綠的竹樹間河流湖塘縱橫羅列,還模模糊糊能看見海蘭察的兵營,象誰擺了幾塊積木在幽谷里的河邊。岳鍾麒不禁暗自嗟訝:這塊絕地要想強攻,真不知得死多少人!“踏平”“剁碎”云云,只是一句豪語而已。走在側後的桑措也對這位老人欽佩莫名,這樣陡峻險絕的路,就是小伙子連走幾十里,也都要累得筋軟骨蘇的,岳鍾麒封了公爵的人,比官府的總督將軍位份還要高,獨身入不測之地與敵軍談判,不但毫無怯色,且是步履穩健,似乎越走越精神健旺的模樣,一路有說有笑,指點形勢,說往年舊情,到道路十分逼窄處,還用手挽跟從的年輕人!也心下十分佩服乾隆和傅恆,讓這樣一個人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個和談使臣。
待到天將黑時,一行人到了刮耳崖主峰洞寨外,這裡地勢又豁然開朗,往上看,摩雲嶺主峰淡雲繚繞,獨巒插天的山頂積雪銀光耀目,被落日的餘暉映得色彩斑斕。峰下大寨被山遮著,看去已經黝黑。寨門前山頂一片三十餘畝大的空場,場周匝都圍的巨石堞雉,象一片天然的演兵校場,周圍堞雉旁全栽的馬尾松樹,黑森森烏鴉鴉一片寂靜。只是山頂峰口,西北過來的風異樣的冷冽,搖得松樹都在婆娑晃動,景象看去瑰麗里透著詭異。穿過這片空場,天色已經完全蒼暗下來。岳鍾麒一行站住了腳,便見寨門裡邊星星點點的火把蚰蜒一樣沿山道過來,因見松木寨門上懸著個甚麼物件,象一根繩子下吊著個葫蘆,岳鍾麒問道:“老桑,那上頭吊的甚麼呀?是辟邪用的麼?”
“我不知道。”桑措淡淡說道:“請稍候,我進去稟我們故扎!”
岳鍾麒點頭一笑由他而去,覺得冷上來,套上傅恆送的皮袍猶覺不勝寒意,又披上大氅,左顧右盼上下打量周圍景致,和幾個兵士說笑。那幾個兵一者冷二者怕,恍忽神不守舍,白著臉噓寨里動靜,口裡支吾虛應。一時便聽寨中三聲炮響,接著長號喑咽齊鳴,兩排火把隊沿階疾趨而下,將裡邊夾成一道火胡同,幾百名壯漢手持長刀,身著藏袍,腰中別著藏刀匕首挺立在道旁,一個個目不斜視神情嚴重盯著前方。接著,嘎巴帶著四個衣色相同的親隨兵出寨門,也不答話,分列而立。見幾個兵士都嚇得臉如死灰,晃悠著身子有點站不住的光景,岳鍾麒斷喝一聲:“給我站規矩了!莎羅奔要殺,自然殺我,與你們甚麼相干?這樣子好教人噁心麼!”
“岳老爺子發光了!”朵雲已經到了寨門,火把影里見岳鍾麒威風凜凜精神抖擻,也是心下欽敬,一笑說道:“這是我們迎接貴賓的最高禮節,諸位不要驚疑!”說著迎了出來,向岳鍾麒曲肱攤手一禮。岳鍾麒臉上帶著一絲冷笑,只點了點頭,說道:“你看我鎮定,擺這樣的陣勢,我也有點心驚呢!只是我已過古稀之年,甚麼也都撂開手了。你的漢話畢竟不地道,應該說我‘光火’,沒有發光這一說——莎羅奔呢?就按歲數輩份,他也該接我一接的。”朵雲繃住了嘴唇,略一思忖答道:“我知道您討厭我。這世界太大了,漢人不懂的事情不一定就是錯的,而且漢人有很多事情根本就不打算懂,他們總是自以為是!南京秦淮河北京八大胡同都有上千的jì女,是官員們常常光顧的地方,但有哪個女人嫁兩個丈夫,就會象個巫婆一樣小看她詛咒她!啊,我們不談這件事,您不是為這個來的,我也不想談——我的丈夫應該來接您,但他受了傷,被你們的槍打傷了,他在寨里等您。現在您是我們尊貴的客人。請!”說罷將手一讓。
岳鍾麒象猛地被人往口裡塞了一團雪,又冷又品不出滋味。孔孟之道連書帶詮釋,“學問”汗牛充棟,要回駁朵雲這幾句話,竟一時尋不出頭緒,甚麼“事夫如天”“從一而終”“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這類話頭沒有根據,也說不清分寸道理,且亦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啊”了兩聲,笑道:“朵雲小姑娘和老頭子算舊帳了!幾十年的陳穀子爛芝麻了,我都忘記了,虧你還記得!小羅羅子受傷了麼?快帶我去看看!”說著便走,看著前面火把夾道里閃著寒光的兵刃,若無其事地行了進去。藏兵們聽嘎巴一聲號令,“呼’’地將火把平舉下去,都彎倒了腰,蜿蜿蜒蜒曲折而上,象煞了幾個人在一道火溪上徜徉而行。
“老爺子好膽量,我還記得魚卡那一場血戰。您真是威風八面啊!”出了火把火槍儀仗隊,已到崖洞口,這裡風大,剛從亮處出來,四周驟然暗得難辨道路,朵雲在前面放慢了腳步,深深吸了兩口清冽的空氣,說道,“您在青海,接濟了我們不少糧食鹽巴蘇油,還有藥物衣服帳篷,幫我們渡過了兩個寒冷的冬季……您看,我不單記得您不好的事情吧?”
岳鍾麒蒼重地嘆息一聲,說道:“君子愛人以德報怨以直。功我罪我,都由你。”朵雲聽著突然一笑,說道:“老爺子太多心了,你說我的壞話,我也說過你‘老不死的’——也是壞話,已經扯平了。連我在內,這裡的人都十分尊敬您的。我也不是忘人大恩記人小過的那種人。——噢,我的故扎!您在這裡!”她突然停住了腳步叫道,岳鍾麒這才看見,莎羅奔不知甚麼時候已經出來,魁梧的身影站在崖洞口板皮木料夾起的過道大庭口,連火把也沒點,暗得影影綽綽只見身形,瞧不清臉色。
“我們就在這裡談吧。”莎羅奔的聲音有些滯重,“洞裡全都是傷兵,還有老弱病殘的部民——點幾枝火把來,給岳軍門熱一碗青棵酒!”
火把點亮了,岳鍾麒這才看清,雖然只是“過庭”,也是足可容一百多人的大山洞口,頂上岩穴嶙峋巨石吊懸,兩側後方都用木板夾得方方正正的,有點像中原叫堂會的大庭。中間擺著粗糙的木桌,放著瓦罐飲具一應器皿,幾張條凳木墩也都粗陋不堪,四周瀰漫著肉類的焦糊味還有藥味……他這才看見仁錯活佛也在,穿著袈裟坐在西壁木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