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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鴇兒穿著滾邊實地紗月白大褂,扭著腰肢滿臉諛笑,說道:“爺回咱們金陵獨個兒在這水泊子上取樂!我還以為把咱們彩鳳樓給忘了呢!是這麼回事,鳳彩樓那邊地皮金貴,沒法擴大。我想我也老了,終不成開個百年老行院?到老也想吃碗體面安生飯。這邊織工出貢綢,是個正經營生,就也開了一處坊子,到老也有個正經歸宿。錢爺,看你是醉了酒,瞧這身上、頭上都是糙節子。到我坊子裡歇歇,明個兒再進城去!”錢度此刻一步道兒也不想多走了,遂道:“那就隨便找個地方歇息。明兒我還有事,你告訴芸芸,明晚間我去看她。”曹鴇兒一聽芸芸,便掏出紗巾拭淚,哽著嗓子道:“這孩子沒福,苦日子好容易盼出個頭兒,誰知就去了呢!她十二歲上就賣到我這裡……可憐見的,爹娘都沒了,哥嫂又養不起她……”

    “芸芸歿了!”錢度停住了腳,如遭雷轟電掣一般。他那本來已經蒼白的面孔泛著青光,刀子一樣盯著鴇兒,“敢怕是有人加害她吧?她有錢,我又不在身邊,所以招人眼紅,是嗎?!”曹鴇兒被他的神氣嚇得渾身一顫,顫聲說道:“爺,你疑到哪兒去了!要是我害了芸芸,躲你還躲不及,還敢招呼你麼?要說有人害,我說句刻薄話,還是您錢大爺害了她哩!”錢度怔了一下,覺得曹氏說的也不無道理,遂問道:“她怎麼死的?”  

    “難產。”

    “難產!”錢度驚呼一聲,全身劇烈一震,“誰的?”

    “這還用問!”

    “是兒子,是女兒?”

    “是個大胖小子,活活憋死在肚裡……”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錢度突然心中一陣迷亂,頭轟地一聲漲得老大,失態地喊了一聲又止住了,仰著頭,望著黯紫色的夜空,許久才低下頭哀傷地說道:“她去了,還帶走了我的……兒子……我們錢家在子嗣上本來就艱難,四代單傳……遊絲般繫著……我妻子生了三個女兒,也是生兒子難產去世……難道天叫我錢家絕後不成?啊……”他乾嚎了一聲,已是淚如雨下。

    曹鴇兒一聲不言語,靜靜聽他訴說完,慢慢說道:“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此地有個道士叫步虛,是紫霞觀的觀主,能演諸神驅鬼,知人生死造化。附近幾個織坊近來夜裡常鬧鬼,女鬼們半夜裡嗚嗚咽咽,哭得叫人發疹,我坊里的女工們都嚇得聚到一處整夜不敢合眼。也想請他鎮一鎮。你既到這裡,也是緣分,就請他給你瞧瞧八字,可好?”說著已經轉進一道黢黑的小巷,見有人打著燈籠迎上來,卻是原來鳳彩樓的王八頭兒史成。掌著燈見是錢度,史成笑得兩眼眯成一條fèng,說道:“我的爺,步虛這個小牛鼻子真有點門道!我尋思著奶奶出來這麼久怎麼不回來?便出來迎迎。步虛跟我講,您是道兒上遇到了貴人,一道兒回來了,我還不信,敢情是真的!請,請……”打著燈便在前面帶路。  

    於是錢度跟著往裡走,在迷魂陣一樣的巷道里穿來穿去。這裡似乎是織機的世界,每隔幾丈,最多十幾丈便見一個個門頭上都掛著一盞昏黃的燈,照著門前滿是污水的路。燈上千篇一律都寫著什麼王家織坊、蔡家織坊、何家織坊……軋軋的織機聲響成一片。錢度不禁問:“這麼窄的道兒,繭子怎麼運進來,織物又怎麼運出去呢?”

    “那都從後門走,進蠶繭、運綢緞,都打玄武湖來往,很方便!”曹鴇兒笑道:“這邊是工人出入的,那邊到處是牲口糞尿爛泥塘似的,不好走人。”

    “有的人家門口跪著一些女人,是怎麼一回事?”

    “那是犯了規矩,從工房裡攆出來罰跪的。都是些難民,不會做生活,又沒有靠山——這裡頭的煩難,說不盡啦!新工上頭有老工,上頭有師傅、拿摩媼,一層層兒的、竟是想怎麼擺治就怎麼擺治!”

    錢度已從芸芸的死悲痛中緩解過來,嘆道:“軋軋千聲不盈尺,織者何人衣者誰?不容易啊!你家織坊也這麼狠麼?”“天下老鴰一般黑,你不狠,別的織坊的價錢比你低,賣給誰?”曹鴇兒笑道:“老爺你只管穿綾戴羅,管他這帳幹什麼!”說話間,已到了一個織坊門口,果見一個米黃色西瓜燈,門洞卻比別家寬些,也跪著五六個女的,大的有四十歲上下,小的只有十二三歲,都是渾身污濁不堪。曹鴇兒一邊跨門檻兒,一邊說道:“都起來做活計去吧,告訴頭兒就說我叫回來的——去吧,去吧!”  

    那幾個女工千恩萬謝磕頭去了,錢度跟著進了天井,才見是個寬寬綽綽的四合院,青堂瓦舍,四周圍超手遊廊上掛著八面宮燈。錢度一邊登堂入室,一邊說道:“太嚴了不好。你應懂得寬嚴相濟,你的綢緞織得就好就快,不信你試試。她們心裡恨你,又拿你無可奈何,使個小絆子,今兒弄壞個機梳,明兒織個次布,逼急了女人也會殺人——蘇州有幾家繡坊,坊主家生兒子,兒子的小雞雞兒都叫人悄悄捻斷了,生下來就是太監——就是殺不死你,人要受罪,治病要花錢。有這筆錢讓工人吃了,就給你加倍出活兒,豈不更好?”曹鴇兒笑嘻嘻說道:“錢爺家準是日進斗金!您這麼會算帳,老爺我見了千千萬,總沒您把細的。”“我何止日進斗金!”錢度此刻酒意已消大半,因見堂上坐著個道士,料知就是步虛,便道:“不過不是我的就是了——這位道長,想必就是步虛了?”一邊說一邊打量,只見步虛髮髻高挽,披著雪陽巾,穿著玄色道袍,年紀二十歲左右,面如冠玉,氣度不俗,一雙小瞳仁晶光四she,盯著人像是要把人看到骨頭fèng里似的。錢度又正容說道:“仙長少年高名,不才久仰了!聞說道長善於風鑒,可能為我一觀?”

    步虛早已站起身來,從容向錢度一揖,展袍落座,那曹鴇兒只偏身坐在一旁矮座兒上,吩咐人送點心上茶。步虛說道:“大人貴相天表,何用道士饒舌?今晚道士特地為織坊淨房,驅鬼逐魔,要靜一靜心。居士有意,明日如何?”曹鴇兒在旁笑道:“錢老爺明日還有公差呢!香裱鋪子說大檀香已經被人請完,連夜趕著做,明早才送來的。既在這裡遇上了,就是有緣,你何妨給老爺瞧瞧呢?”錢度笑道:“劇談造命,也是快事。君子問凶不問吉,道長只管放膽說!”

    “那就放肆了。”步虛說道。他站起身,將燭台向錢度身邊移移,認真看了錢度一眼,掐指念訣,垂目沉思,說道:“居士心根正,土星亮,近日有加官晉爵之喜。白耳黑面,主居士名滿天下,但文昌不亮,您成名不由文章。西戌官鬼逢財,您是從錢財上起家的。七七死絕之地,六八丁旺相逢,子嗣上是艱難得很了。就功名而言,交於五九、六九之間,年近知天命方逢大運,自今而起,還有十年好官可做。但你台閣發暗,命中無卿相之分。官不能至極品,有階難拾級而上,財不能雄四方,對銅山而枉自嗟嘆。知其入而守其出,知其不可即莫為。庶幾康寧一生。”說罷便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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