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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大人不貪!蔡寡婦被jian逼上吊那一案,前頭被告使出去幾十萬銀子,扒房子賣地,連臬司、刑部讞獄司的官都買成了自家人。”金氏見眾人如此認真聽自己說話,一邊勸酒,一邊更加得意洋洋地自顧說:“金大人硬是扳回來了,一個藩台老爺吃掛落,臬台拿問,還有兩個道台一個縣令兩個巡檢老爺,統都拿了,就在這場上帶枷示眾!聽說原告王家鑽了多少門路,送錢給金中丞,金大人說‘有理何必送錢?官司贏了還要打點我,這案子有疑’——為這駁了臬司,也駁了刑部的大老!”本來話到這裡,也就足尺夠稱,偏她又忿忿補了一句,“哪象我們鮮太尊,前頭丁香后街王家為爭一塊墳院地,先送三百銀子,不要,再送一千,就收了——‘不要’原來是假的,嫌少才是真的!”

    怕處有鬼癢處有虱,這張管不了封不住的嘴果真兜了一兜子蒺藜給鮮于功!鮮于功的臉色立刻變得雪白,腦子都木了,渾不知該怎樣應付這場面。金輝原先心裡熨貼,臉上掛著的微笑一下子凝固,木呆呆的象廟裡的拈花伽葉似一動不動。張誠友呆若僵偶,直盯盯看著金氏,不知道這張可怕的嘴還會說些甚麼。連旁桌上吃飯的小七子也舉著筷子,臉偏過來看金氏。這時,那位在裡屋的“嘎”秀才金輝出來,胳肘彎里還夾著書,對眾人道:“別聽她滿口柴胡,王爾清爭墳地,人家占著理。太尊爺據理公斷,過後送點謝禮,也是人之常情嘛!”  

    “去去,還讀你的書去。”金氏笑罵道:“這裡滿街的人誰不知道?裡頭夾著人命呢!他們能堵住誰的嘴?張鎮台的兵來吃館子,一窩蜂來了,一抹嘴,一窩蜂又去了,你去鎮台衙門訴屈,差點兒又是‘嘎’的一聲兒——你回來不也叫撞大屈麼?”

    這一來連張誠友也一掃帚掃了進去。張誠友眼都綠了,瞪著眼恨不得一個窩心腳踢死這個多嘴婆娘。鮮于功又恨又羞又無奈,慘白著臉,心裡咬牙切齒。傅恆卻笑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當官的能據理公斷,事後收點禮,如今已是尋常事,那些個丘八爺,比你這裡無法無天的多著呢!世間有些氣恨,不公道,連玉皇大帝瞧著也無計可施。金大嫂,忍了吧,一忍百事安……”說著便起身,聽見遠遠拱辰台三聲喑啞沉悶的午炮,大大打了個呵欠笑道:“聽你說笑話兒真解乏!小七子,再賞她幾兩銀子!”小七子忙答應著,又摸出一個銀錁子放了桌上。金氏、金輝老闆還有他兒子千恩萬謝送他們一行出來。

    校場夜市早就散了,所有的店鋪都已關門打烊,黑漫漫一片空場,只有西邊靠南再向西拐彎處,仍舊燈火輝煌。金輝見傅恆默不言聲前走,鮮于功張誠友腳步灌了鉛似的蹈蹈隨後,一時競想不出話題打破尷尬沉悶,因指著遠處道:“那裡是通宵市,一處戲園子演連台戲,掛紅綠燈的都是行院……這麼遠遠聽琵琶聲,倒別有一番情致。”傅恆似乎不象眾人揣猜的那樣惱怒,只點頭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嘛——遠觀近景各自況味不同……”他深長地嘆息一聲。  

    “大帥……”鮮于功見他開口,心裡略鬆了一下,怯生生在側後說道:“卑職——”

    “不要講了,過去的事就叫他過去,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就是了——你們不可難為金家,他們也是無心快口嘛!”傅恆不緊不慢,象是在諄諄囑咐,又象不勝自慨,“如今情勢,我心裡有數。過幾日有空我接見你們,不會有甚麼處分的——我那裡忙得焦頭爛額,事情堆成山,哪一件也比這事大……”

    “謝大帥體諒……”二人幾乎同時說道。

    將至校場西南角,一拐彎就是返回衙門的原路,傅恆站住了腳。寂寥的空場上微風漫地而過,半圈的下弦月在濃淡不一的雲層中時隱時現飄曳不定,場上被人踩得氈一樣的扒地糙,斑駁縱橫,也是時明時暗,便聽錚錚琵琶聲里,一個歌jì的唱聲裊裊傳來,卻是湯顯祖的《北寄生調》:

    怕奏陽關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葉凌波渡,汀洲糙  

    碧粘雲漬,這河橋柳色迎風訴……纖腰倩作綰人絲,可

    笑他自家飛絮渾難住……

    縹縹緲緲如煙如絲,聽來令人心情神馳。

    鮮于功張減友心中懷著鬼胎,這會子就是王母瑤池之樂嫦娥飄袖之舞也無心聽看,心裡只是盤算打鼓,如何能挽回傅恆的寵榮信任,七葷八素胡思亂想著。傅恆轉身對金輝道:“金公,方才進夜市時你留意沒有?不少軍官,還有文官也來逛市?”

    “沒有留心,大約是有的吧?”

    “你看——”傅恆用手遙指西邊一帶,“那些轎,不是官轎?還有那些馬——石條凳上坐的那些馬弁、衙役、長隨們,在jì院門口乾甚麼?”

    “鮮于功張誠友,”傅恆臉上毫無表情,“你們過來!”

    兩個人同時一愣,忙答應著搶上兩步逼手兒站定,答應道:“大人有何吩咐?”  

    “現在你們立即回衙,點起你們的人,即刻全城大索①!”傅恆的話斬釘截鐵,結了冰似的冷峻,“前方將士圍剿金川,他們在這裡樂,我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不論文武官員品級高低,凡是逛jì院玩婊子的、看戲吃酒的,全部拿了,分別拘押到臬司衙門,聽我發落——不許驚擾商賈良民,聽見了?”

    ①大索:即大搜捕。

    “是,卑職明白!”

    “老金,走,回衙去。”傅恆放緩了口氣,自失地一笑,“李侍堯今天到成都,只怕這會子已在行轅里等我了。還有尹元長寄來的信,阿桂和劉統勛的廷寄,你今晚必須過目。今晚你要陪我熬一夜了——要不要知會嫂夫人一聲啊?”金輝今晚分外歡喜興奮,單是金氏一番話,他覺得不乏於得了一道嘉獎聖諭,此刻是半分瞌睡沒有,直想找人聊聊。聊甚麼都成。聽傅恆逗趣兒,不禁一笑,道:“您也忒看得我不堪的了!皇上批回我的奏摺硃批還沒看呢!把你的碧螺春釅釅沏上,我們啜茗說話——你們站著做甚麼?還不趕緊辦你們的差去?”

    “扎!”鮮于功張誠友忙應一聲,匆匆去了。

    傅恆望著他們背影,無聲的透了一口氣,向前走了幾步,冷笑一聲說道:“打贏了官司,送三百不要,送一千收起,天下沒這個道理沒這份人情!”他百不相干撂出這麼句話,金輝定了定神才想起是說鮮于功,沉吟了一下,斟酌著字句說道:“他是老簡親王喇布一枝上的宗室,黃帶子哈喇珠子,他這個漢名兒還是當今和親王五爺給起的,不是個好招惹的角色啊!”傅恆聽到鮮于功和弘晝還有這份淵源,從齒fèng里倒抽一口冷氣,咬牙笑道:“沒法子,碰上了就碰。他若不再為非,我教訓一下退髒平案了事;若為非,那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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