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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煞碧樹牆外,更有秋影無賴。鎮日匆匆惹人憂,填盡一江詩債。秋來秋來,都被風華愁壞……
思索著還要吟時,卻聽屋上有人續詠道:
離愁在抱,江糙萋萋時,吟斷情腸,山雲瑟瑟,難忘折翼之悲,九疑三湘同懷……
“誰?!”孫嘉淦大吃一驚,順手掀起扣在燈上的罩子,四面張望時,卻不見人。詫異間聽到樑上一聲微響,一個黑衣人倏然間已站在孫嘉塗面前!孫嘉淦剎那間便鎮靜下來,仔細打量那人時,只見他身材中等,是個十六七歲的小青年,濃黑的雙眉凝成兩團,象是誰在眼睛上方點了兩個蝌蚪,只盯著孫嘉淦笑,卻不似有什麼惡意。孫嘉塗冷冷說道:“我是山西書生孫嘉淦,官做得不小,卻窮得要命,我一生辦案不少,或是哪個仇家請你來的?請取了我的首級去。”
“實不相瞞,”那人將脖子上盤著的辮子甩到腦後,笑道:“我是山西白陽教里的護法使墨君子,本名姚秦。因飄高忌我悟性高,他又行為不端,因此反目出走。傅恆破寨,我倖免於難。流落江湖,衣食無著,只好當了這個梁上君子。原本也只想偷點東西換酒喝,聽你先生清吟,忍不住技癢,也狂吟幾句。驚了你,實在對不住。”說著便要走。孫嘉淦卻一把扯住了,說道:“你的詞我聽了,不是凡品格調。既來之則安之,我有一本自作的詩箋,就便兒請教。”說著便翻馬搭子,從裡頭取出個冊子遞給那人。墨君子笑道:“天下人稱你膽大如斗,果真如此,真豪慡人也!”他接了本子,竟坐在燈下仔細翻閱。許久,才把詩集還給孫嘉淦,說道:“你這些詩有盛唐風格,就《春與律》‘杏花寒食終朝雨,楊柳人家盡日風’落了晚唐卑調。”又指著《題長恨歌》笑道:“你看——‘如向私語無人覺,卻被鴻都道士知?’這一句輕桃。就如李義山‘薛王沈醉壽王醒’,不能說不尖刻清新,但為詩人,卻失了忠厚之道。”
孫嘉淦噗哧一笑,說道,“墨君子先匪而後賊,在這裡和孫某人大言其‘忠厚’之道!方才是論詩,已見一斑。有佳作沒有,請賜教一首成麼?”墨君子嘆道:“賊匪和官家僅一牆之隔,所以有成者王侯敗者賊這一說,譬如您孫錫公,當年夜走三百里殺人,你循的是王法,還是天理?你以為你說的賊是剿得盡的麼?王陽明所謂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但只教楚存三戶,亡秦必楚。你也是讀書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我自巢覆卵破,舊作早已一火焚盡,你既索詩,不得已口占一絕為今夕幸會助興。”遂拍手而歌:
關河鎖帶路渺茫,妙手空空新戰場。
憑君莫賦高軒過,卻防明珠丟錦囊!
孫嘉淦心中異常驚訝,摸了摸袖中,只有五兩許一塊銀子,取出來放在桌上。嘆道:“有此等人才墮入泥塵,是我們台閣臣子的過錯。你身無功名,我也不能許你功名。憑你才學身手,洗手江湖,洗心侍朝,可以自致仕於青雲之上。這一點點……我說過我是個窮官,實在無補於你。拿去暫作餬口之資,不要自甘墮落了。”
“前頭于成龍大人曾提到我的一個前輩。”墨君子坦然揣了銀子,“也曾有過象你這番勸化。前輩說,‘道不行乘搓浮於海,人之患束冠立於朝’,銀子我受了,您的這些個金石良言還是教訓自己子侄去吧。”
孫嘉淦頓時默然,墨君子也不說話。二人年紀相殊,性格各異,卻一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知己感,但又都心知是不共戴天之敵。孫嘉塗許久才道:“朝廷主明臣賢,倡的是聖化之道,你這是何苦?不想做官也是高潔之志,為什麼要一味為匪作患?”墨君子微笑道:“胡風一吹已百年,‘數’是造化定的,我也難說是對是錯。但有一口氣,我必我行我素。方才說到‘天理’,飄高他們為詭為異,不成氣候,我已決意創立天理教於世。三十年後顛覆這個‘大清’。也許你見得到的。”他說話聲音很淡,孫嘉淦心裡發疹:
“我活不了三十年了。你這叫恃才沽禍。就我所見的人物,你的才並不怎麼出色。”
“也許吧。但您的兒孫可以見到天理教勃興。”
“我的兒孫會殺掉你。”
“那不一定。但他們能見到。”
“他們一定殺掉你,不然我不見他們!”
“還是那句話,他們沒有你的志氣,破不了心中賊。野火春風嘛。”
墨君子說完,抱手一揖,說道:“我該去了。欽差大人。”孫嘉淦苦笑著也抱拳一揖,說道:“那一點菲薄之銀,你不要用在你教務上。”“那是當然!”墨君子身形一晃,象來時一樣快,倏然消失在門外。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孫嘉淦夢魔一樣獨自在孤燈下徘徊,喃喃而語。耳聽遠處雞鳴三聲,仍是毫無睡意。親自撥燈添油伏案而作,將上次見乾隆說的話,寫成了《諫三習一弊折》思量來去,還是轉到了“進君子退小人”這一條,沒有這一條,斷難長治久安。在結尾寫道:
……由此觀之,治亂之機,轉於君子小人之進退;進退之機,握於人主之一心;能知非則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見過則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治之本也,肆者小人之媒亂之階也……惟望我皇上常守此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不外乎此矣!
寫完,又將今夜遇到巨賊墨君子的事另備一札,細細寫了密封。院外已是麻亮,廚中炊起,後院馬嘶騾鳴,挑水夫甩著扁擔支悠支悠在院中輕步往來。孫嘉淦索性洗了臉,吹了燈端坐在椅上閉目養神。
四十四尹繼善泛舟歌侑酒劉嘯林閒賦譏時文——
孫嘉淦在店中匆匆用了早點,命幾個師爺進城中驛站安頓,自帶了兩個小僮逕往巡撫衙門拜會尹繼善。巡撫衙門的門官看了他的名刺,頓時一怔,說道:“我們老爺昨兒還說,孫都老爺三五日就到。大人竟來得這麼快!不過太不巧了,中丞幕里有幾位清客要應考,今兒去莫愁湖為他們送行。這麼著,大人您在籤押房先坐著吃茶,小人這就去請,一個時辰用不了,准請回來。”孫嘉淦笑道:“小尹如此雅興,不可掃了他的興。你不要去,我自己去尋吧。”說罷逕自上馬,由老城隍廟向南,但見碧水蕩漾,岸邊秋風拂柳,曲廊婉蜒,湖中荷葉搖曳,幾隻畫舫遊蕩其間——這就是名馳天下的莫愁湖了。
孫嘉淦沿遊廊一步步行來,穿過落紅橋,繞過勝棋樓,在莫愁亭旁伊山石上仁望良久,但見湖中畫舫如織,沿岸遊人似蟻,往往來來,哪裡見尹繼善的影子?正俯仰間,湖南邊傳來一陣鼓樂聲,見一條畫舫從蓮叢邊划過,有一個女子伴著樂聲在吟唱,隔水傳來,聽去格外清新。
春日理紅妝,春風開素裳。春月渾無賴,來照床上郎。攜手大堤上,大堤女如玉。與郎說分明,不得通眉目。何用踏青去,往來車馬中。與郎臥繡帳,何處無春風……妾有合歡床,歡行無十步。卻笑天上郎,辛苦河邊渡。妾在機中織,歡在帳中憶。道郎且安臥,纏綿自成匹。逢歡在何許?藕塘東復東。要郎知曲意,彈指向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