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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張飛的話。他不怕冷,你不怕熱。真有意思。”乾隆一笑,一邊娓娓而言:“你和傅恆也是一冷一熱。傅恆是熱性人,你面兒上冷,忠君這一條朕深信不疑。他到這一步,一是國舅;二是也真有能耐有忠心,你呢,也憑兩條,一是朕在東宮就信任;二是辦事認真,不怕瑣碎,廉潔自律,從不苟取一物。從熙雍兩朝至今,朕仔細看了,無論大小臣工,滿洲人節操上還是勝了漢人一籌。”
他這樣一說,訥親立刻想到方才金殿晤對。乾隆話語中待張廷玉已見冷淡。他與張廷玉情誼平淡,但對張廷玉兢兢業業侍候三代主子,累得燈干油盡,是十分敬佩的。如今老了,乾隆帶出嫌棄之意,又說到“操守”上,也真叫人心涼。未免有點免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嘆。他不能不替張廷玉說句公道話。囁嚅了一陣,訥親方道:“漢人有些積習確是令人可厭,像張廷玉這樣的真沒幾個。我和傅恆曾私地議過,前代的熊賜履,高士奇和張廷玉比,才學、聲望都比張廷玉高,卻都吃了能善始不能慎終的虧,我和傅恆都不是懶人,退回去幾年,兩個人不及他一個人做得多。他就是認一條理:埋頭做事!現在不成了,人老了百哀齊至,人老還會變小的,想事做事不比從前,想身後的事比想眼前的事多了……”
“你不要瞎想亂疑。”乾隆噴地一笑。“朕是因為事情多,忙不過來,心裡著急。心裡恨不得再有個新張廷玉出來呢!”
“紀昀如何?”
“紀昀,”乾隆沉吟著說道:“是個文學之士。宰相要氣有氣量、耐煩,能籠絡各方人才,懂經濟之道,通用人之理,紀昀似乎夠不上。他性情詼諧活泛,缺少宰相器量。”
訥親不再言聲,只低頭想心思跟著走路。乾隆見他沉默,微微側頭問道:“你在想什麼?”
“奴才在想……”訥親抬起血色不足的臉,微笑道:“要是能永遠就這麼跟著主子走路說話,該有多好!記得有一日主子在雍和宮東書房,奴才從淮安回來,主子問,‘那裡水災怎麼樣?奴才說:‘懷山襄陵。’又問:‘老百姓呢?’奴才說:‘如喪考妣。’主子大罵奴才是個木頭人兒,毫無意思。上次和紀昀談天,他也說:‘人無風趣官多貴,案有琴書家必貧。’文章憎命,那是半點不假。上回傅恆還說,曹寅的孫子在寫一部叫做《紅樓夢》的稗官小說,寫得極好,家卻窮得無隔宿之糧。我說那是他的命,還惹得傅恆不高興。”
乾隆聽見《紅樓夢》三字,想起怡親王弘曉也曾提起過這部書,遂說道:“稗官野史不入大乘之道。但真寫得出色,也與世風人心大有關聯。幾時尋一部抄本來給朕看……”正說著,他突然止住了,因為他看見了棠兒,正在御花園門口和內務府堂官趙明義說話。遂招著手兒道:“棠兒,怎麼今兒有這麼好的興致,要游御花園?”二十一敲山震虎捉拿逃犯化整為零匿跡江湖——
棠兒正在和內務府內監司堂官魏華理論。她是送睞妮子進宮選秀的,卻被魏華擋在御花園外。本來,這魏華是莊親王家的包衣奴才。睞妮子母女在魏家飽受欺凌十幾年,若一旦進宮發跡了,後果不堪設想。因此魏清泰太太專門跑到允祿府見莊親王福晉,說黃氏在府時許多不是,又說她們被攆出去這些年,過的是神女生涯,“如今不知怎的巴結了六爺,要送他們入宮。小狐媚子要真帶個肚子,萬歲爺會落個什麼好名聲呢?”如此這般說了許多女人見識,惹得莊親王福晉心裡光火,吩咐內務府“秀女已經足額。無論是誰,一概不再選進”。因此,魏華在這裡擋住了棠兒,口氣雖然和藹,門卻封得死死的:“六奶奶明鑑,皇家事事都有制度。實在是足額了,奴才做不得主。莊王爺說,皇上有旨意,今年選秀是不得已兒,寧可名額不足,斷不可再增。奴才這是奉王命辦差,奶奶只要和十六王爺說好,奴才再沒說的……”但無論他怎樣客氣,棠兒當眾被頂回來,面子上仍掛不住,在一群侍衛太監面前尷尬得滿面通紅。見乾隆過來,心裡既是喜出望外,又有無名的悲哀,竟然淚水瀅瀅,不無幽怨地睨了一眼乾隆,伏地低聲道:“臣妾恭見主子!”訥親曾聽說過棠兒和乾隆的風言風語,見此情態,忙道:“奴才先進去料理料理!”說完便抽身溜進園子裡。
“唔,”乾隆聽了棠兒陳說,掃一眼跪在棠兒身後的睞妮子,問魏華道:“你叫魏華?魏清泰的兒子?”
“是。”魏華連連碰頭道。
“今年秀女名額多少?”
“回主子,二百四十名。”
“都自願?”
“是!”魏華又叩頭,“都自願!誰不願親近龍澤,侍候主子呢?”
“朕要查出有不自願的呢?”
乾隆噴地一笑,說道:“你這殺才,忒把朕看得世事不通!這些秀女都是旗下簪纓之族的嬌姑娘,哪個在家不是養尊處優?不是規矩管著,誰肯把女兒送宮裡當使喚丫頭?前天朕去老佛爺那兒請安,有幾個命婦還正求老佛爺免徵她們的獨生女兒呢!”他還想訓斥,見魏華嚇得面如土色,遂安慰道:“不過你說的‘都自願’,也是應說的話。所以朕不罪你。送這孩子進去!待選後確是家中離不開的,減退出去一名就是。”魏華喏喏連聲,擦著滿頭大汗磕頭起去。
棠兒自覺臉面掙足,滿意地抿嘴兒一笑,抬眼正和乾隆四目相對,羞得又低下了頭。乾隆見她要辭,心裡不無依戀,像忽然想起什麼事,說道:“棠兒,跟朕來,朕問你幾件事!”棠兒下意識地左右顧盼一下,跟著乾隆進了園子,在一株老檜樹蔭下站定,嬌嗔道:“這麼多人,皇上又不怕閒話了!什麼事兒呢?”
“怕什麼?人多才光明正大呢!有人問,就說朕問你給娘娘許的什麼願,要還不起,從內廷里賞出來。”棠兒一想,這的確是擺得上桌面的事,紅著臉要啐,又止住了,提著袍角跪下。
兩個人自傅恆進軍機處,再也沒有單獨相處過。此刻天青雲淡,老樹婆娑,一對分手的戀人一立一跪、脈脈含情,心中都有千言萬語,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良久,乾隆才道:“你氣色還好。”
“這是托皇上的福氣。”
“康兒呢?身子骨兒結實?”
“結實!”說起福康安,棠兒眼中閃著喜悅的光,又怕別人看出來,抑制著興奮的心情,卻止不住絮絮叨叨說起來:“皇上賞的長命金鎖,娘娘賞的鐲子都戴上了!兩隻小手又白又綿,小胳膊兒像藕節兒似的。兩隻小眼睛黑豆似的,虎靈靈的。愛煞個人!已經在觀音菩薩跟前記了名兒,我還請西藏密宗活佛給孩子推了格兒,也是位極人臣的大造化命。我怕他出痘兒,聽人說蒙古人能點痘兒,一橫心就點了,孩子發熱整整七天,我嚇得抱著一步不離,心想: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她眼中閃著驕傲的光:“我抱著他到觀音廟裡受記,旁邊的閒人看了他,說他是個小哪咤,還有人說是菩薩跟前的金童!上回高恆家媳婦見了,相了相,說跟——”她突然意識到說失了口——高恆夫人說福康安長得像皇上——這怎麼能說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