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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險
下注“紫芝”張廷玉的書房名字。尹繼善雖沒有張廷玉寫的字畫,但由於公文往來頻繁,對他的字跡實在熟悉,盱盱一看便知是真非假——不過張廷玉素來不為人寫字,薦書更不用說,怎麼這個一臉土氣的芝麻官獨獨兒受他如此厚待?心裡掂掇思量,口中笑問:“你在四川候補,沒聽上憲說,預備什麼時候到縣?你分的哪個缺?”肖路聽他口氣,心知已有了緣分,在椅中呵腰說道:“還沒分發到缺呢。因為金川戰事,所有到川候補官員一律補到大營從軍效力。我分到南路軍,鄭提督說我不文不武,命我跟著桂大人辦糧秣,這才來了南京。”
“唔,是這樣。”尹繼善認識鄭文煥,不學無術,又愛吊個書袋子充儒將,為此深得總督大將軍張廣泗寵愛。想著鄭文煥那張長長的臉,一說話先使勁咽唾沫的模樣,尹繼善不禁一笑。說道:“原來老兄現在還沒有職事——”還要往下說時,一個戈什哈在書房門外稟道:“勒大人他們來了。大人是在書房見還是去籤押房?”尹繼善笑對肖路道:“咱們先過去,再尋時辰說話吧。”肖路忙站起身來連連稱是,陪著尹繼善逶迄向南,勒敏、阿桂二人都已迎在階前。只有高恆和他極熟稔,站在滴水檐下,待眾人行了庭參禮,笑嘻嘻上前來,用扇骨兒敲了一下尹繼善肩頭,說道:“你好偏心,吃娃娃魚也不請我!在北京,老尹相公有口好吃的,還總惦記著我呢!”尹繼善微笑道:“恐怕你想吃娃娃魚是假,想見巧媚兒才是真的。告訴你吧,上個月巧媚兒的娘病了,她回揚州去了。”——因見勒敏幾個在聽他說話,尹繼善忙打住了。偏身讓手,請眾人進了籤押房。又道:“不必拘禮。我們商議軍事,鬧起虛文兒來不是事。”
阿桂一坐定便道:“北路軍最要緊的是糧食,南路軍急等的是藥材,天氣一天天見熱,不但瘴氣,樹林子裡蚊叮毒蟲咬——已經有二十幾個人犯了虐疾,有一匹馬被銀環蛇咬死了。我來前見了慶復相爺,他說:‘你轉告繼善,二十天以內解毒藥運不來,幾輩子的交情也都顧不得了,’川北的糧已經從河南調出。”尹繼善點點頭,又道“藥材這邊也集中了起來,只是沒有木葉。我上次咨文慶復和廣泗二位軍門,庫銀還缺八十多萬兩,如不快點調來,過了六月,我這裡就無銀可支。這是軍費,本不應地方支墊,為了應急權作支應。銀子再不運來,我也沒什麼交情可講了。”想了想,又補加一句:“江南的藥這次是羅掘俱窮了。還要請慶大人、張大人從雲貴再採辦一些。軍用是一說,不能誤,民用的藥也不敢誤得久了。萬一傳疫、或者發生痢疾什麼的,豈可掉以輕心?”
“尹中丞,”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說道:“銀子的事且請放心,戶部撥出六十五萬兩,已經運出七天,現在只怕已經快到信陽府了。還有十五萬,皇上有旨從海關厘金裡頭出,也不干礙兩江財政。只南路軍糧食、藥材,務必在我到衙十日之內運到軍中!中丞,這才是真正的燃眉之急!”
尹繼善眉頭不易覺察地挑了一下,張廣泗的跋扈是出了名的,自封名將,目無下屬,同級官僚也時受其辱。但科布多王師潰敗,只有他全軍而返,允禵、年羹堯青海大捷,他擄敵最多,雲貴平苗叛,更是獨當一面聲震朝野。除了聖旨,其餘於他都是“狗屁”。慶復也是個剛愎自用的人,自己稱號叫“金槍頭”寧折不彎,雍正年間為委派一個河工小吏,和皇帝爭得面紅耳赤,到底還是按了他的主意辦。譬如班滾的事,低頭服輸,頂多不過落個革職處分,不用許久,依然起復了,偏偏頂著死不認帳——這一相一將都拗得像頭驢,如今搭在一處,能辦成事兒麼?思量著,說道:“想必這是慶大人的鈞諭了,不知張大將軍還有什麼吩咐?”勒敏怔了一下忙道:“慶大人發令時張軍門也在場,沒有別的指令。”
“很好,我當然不能違命的。”尹繼善笑道:“我的藥材已經集到了燕子磯碼頭。就請老兄親自押送到金川前線。”勒敏不禁驚慌地看了阿桂一眼,他和阿桂從康定同行至此,一路情形了如指掌:有的地方道路年久失修,路面被洪水衝出一條又一條深溝,有的地方泥石流流過,山川河流都改了向,根本不辨道路,山背蔭的路上還是冰封雪凍。化雪水寒徹骨髓,山麓向陽一面則麗日艷陽,烘熱如夏,不少路面被水沖得連個影子也沒有,空手騎馬走一趟尚自心驚,何況指揮千萬馬匹,如何能按著軍令剋期把糧食運到?勒敏正在思量,阿桂在旁說道:“勒三哥只是把慶中營的指令傳達了。我是個直人,尹中丞也不是眼裡揉沙子的,說直白了,十天送到軍中,簡直是胡說八道!誰能一個月運到,我看就是神仙。但我兄弟們遭遇了這種頂頭上司,也是沒法子,中丞是天子信臣,也不過請中丞擔待我們一二罷了。”尹繼善笑道:“話說到這份兒上我們就離得近了。我看就由高恆兄籌辦這事。”
高恆不知在想什麼,一直迷怔著出神,聽尹繼善點自己名字,嚇得一怔:“我?!”
“對了”尹繼善嘿然而笑,“慶復此舉,其實是不知道路艱險,並沒有報復殺人的心。他的女兒是你的嫂子,你又兼著半個欽差身份。慶復這人我知道,剛愎是剛愎,卻胸無定見。剛才我問,也是這個意思,如果是張廣泗下令,那就另當別論。你隨身帶十幾馱成藥星夜趕往,我的六百里加緊咨文也就到了,他們惹你這個國舅做什麼?這是一頭。另一頭說,你是從山東通政上頭調來,專門輔佐我籌措各路糧餉的,這趟差使雖苦,卻是絕無危險,身為方面大員,千里跋涉煙瘴,送藥勞軍,親赴接敵營盤……嗯,主子知道了能不替你歡喜?這是兄弟替你算出來的一筆帳,你覺得如何?”
高恆已是喜得笑逐顏開:山東剿匪,我身歷前敵;征討金川,我又身歷前敵!滿洲親貴有哪個勇敢似我的?!功勞自不必說,先就救了勒敏、阿桂一駕,這人情已是落定了。想想道路遙遠艱險,他心裡又是一沉,拍著椅把手哂道:“虧張廣泗打老了仗的,慶復也在川西南好幾年,只曉得看著地圖瞎比畫,這種蒙瞎驢的仗,能打得好麼?”他頓了一下,又對尹繼善道:“我自個忙不過來,給我派個幫手。”
“這個——”尹繼善撫著下巴沉吟片刻,轉臉對肖路笑道:“我看勞煩肖老兄陪高大人走這一趟差吧。你在雲南楊名時跟前侍候過,也走過這道兒,高大人還是頭一回。你跟著一路照顧些細務,大面兒上還是高大人主持。”肖路說道:“這沒說的——這是中丞的抬愛嘛!不過我的職分還在四川那邊——”他沒說完尹繼善就笑了:“這有何難,我行文四川,調你到江南來就是。既肯從軍辦差,我先掛牌子委你知府銜,帶職投營效力,差事完了願意改武職還可升官,願意文職,我給你按老虎班一例,遇缺先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