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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扎!”邢無為忙答應一聲,回身問道,“你們可都聽著了?”

    “明白!”

    邢無為將手一擺,兵丁們立刻四散開來布崗,番役仵作們分群分伙腳步匆匆各自施為,帳房書房庫房各個廂房都傳來稀里嘩啦的翻騰東西聲音。

    劉墉和紀昀對坐在正房大廳里,見紀昀一言不發斜倚椅中只是抽菸,心知和他說別的閒話無聊,沉默了移時,直截了當說道:“聖上震怒,還不止我奉旨問的這些。官闈里的事帷燈匣劍詭奇莫測,您平時不留心在親近人跟前說出來,牆倒眾人推時就都抖落出來了——聽說您今兒見著皇上,已經有所知了吧?”

    紀昀沉重地點點頭。

    “如今您有什麼打算?”

    “沒什麼打算。”紀昀松松項間鈕扣,嘆道,“事情既然出來,只合聽天由命。我自從中科甲入仕,一直都是春風得意——”他自嘲地一笑,“自負太甚了,還起了個號叫‘春帆’!——一帆風順不曉得收斂,忘了日月盈虧這個大道理,在皇上跟前賣弄學問,脾視同僚目無下塵,垮台只是早晚的事。所以,我不怨恨有人彈劾我,只恨自己不知幾。”  

    “你這些話我可以代奏,這只能叫‘蹉跌’,能自認過失,亡羊補牢猶未為遲。”劉墉懇切地說道。又問,“這科考題是您擬的了?有人說‘恭則不侮’是說皇上喜好媚臣,‘年已七十矣’暗含譏刺,‘天子一位’出得莫名其妙——皇上為這題目氣得連筆都摔了,連帶著彈劾別的事,也就發作了。”

    為了這個!紀昀一聽就明白,這才是出事的根子,想想能在乾隆面前說這話的,除了于敏中沒有第二人——和珅有這個心,沒有這份“才學”——他想發作胸中陡然郁起的憤怒,卻記起剛剛承認過的“不知收斂”,便不言聲站起身來提筆濡墨。劉墉近視,也起身湊過來看,只見紀昀寫的是四書句子:

    王何必日利

    二吾猶不足

    麻縷絲絮

    子男同一位

    寫完說道:“崇如你來看,這是乾隆三十六年於中堂出的題。”  

    劉墉審視一下題目,莫名所以地又看紀昀一眼,沒有言聲紀昀也不說話,又寫:

    恭則不侮

    祝鮀治宗廟

    天子一位

    子服堯之服

    萬乘之國

    年已七十矣

    寫完用手指著各題首字對劉墉道:“你看,‘恭祝天子萬年’——去年出題時聖壽六十五歲,不大不小是個整年,我出這題目有何不妥?這是於中堂的,他是道學宗師,三綱五常人天之理頭頭是道——頭一字連起來是‘王二麻子’!”他放緩了口氣,說道,“我這樣比較原本不對,我也不想挑剔於公的不是。我只是說,《四書》出考題幾百年都出濫了,只是顛倒簸弄文字而已,這個題目無論如何也略比‘王二麻子’好些吧?”劉墉看著已經呆了。紀昀“譏刺”乾隆,因題目中有“萬乘之國”,取《孟子》“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句子磨勘,那乾隆就是“好名”——現在紀昀說出壺中三昧,還有什麼可說的?怔了半日,劉墉說道:“現在我不宜出奏于敏中什麼話,只奏您的考題,由皇上自己裁定。聽我一句話,現在不要出去亂找人亂說話,防著節外生枝。”當下二人又說了許多差使上的事,日下西房時分,前院後院已經清查封銅停當,邢無為抱著一堆明細帳目進來稟道:“紀大人家中財帳很明白,外頭莊子上的帳也都在。請示這些帳目是帶走,還是留下?”  

    “不用帶走,和帳上存銀放在一處備查。”劉墉說道,見邢建業從大門裡進來,又道:“其餘幾處宅子,紀家看守人都回來,換上刑部的人暫時看管,櫻桃斜街閱微糙堂這處財物不要動,現在封了,紀公一家怎麼過?邢老爺子,咱們帶人回刑部。你有歲數的人了,叫你兒子留下招呼。公分銀子飲食夜宵都有分例的,紀公自然也要賞飯的。”紀昀這才知道這小邢是那老邢的兒子,和藹地點頭稱是,見劉墉起身要辭,卻不免心中又一陣空落,說道:“借一步說話。”

    劉墉站住了。

    “李皋陶現在如何?”

    “他是貪賄罪,已經定了。和你不同。拘在養蜂夾道獄神廟,我也有關照的。”

    紀昀揚著的手垂了下來,訥訥的,像自語又像對劉墉說道:“我知道了……該怎樣就怎樣……你去吧……”他轉過臉去,蹈蹈向內院走去……夫人馬氏還在病中,一群侍妾家人都還在內院等著他的消息……

    劉墉當夜沒有回家,就住了刑部籤押房,一個下午他連辦兩件大事,鎖拿了李侍堯,封門抄家又“查看”了紀昀家產,情知明日就要轟動京城震撼廷掖六部。自己是軍機大臣,不同於一般部院臣子辦事繳旨完事,得把二人案由理順,乾隆垂詢問話得拿出自己的主張,自己應對桀錯,也許整個軍機處都要遭到乾隆嚴斥處分,朝局也會動盪不安的。想清了案子,又挨著想事件背景,想阿桂、想于敏中、想和珅各人會是什麼想法說法,覺得心裡亂成一團糟,又循著傅恆尹繼善這條線想,聯想到阿桂也受處分,覺得隱隱約約揣摩到了乾隆的思路:傅恆一去,宮中多事軍機處多事,乾隆是琴瑟不調,要清算傅恆人事了?但國泰於易簡併不是傅恆親近的人。傅恆一輩子憂讒畏譏謹慎公正,兒子們一個個還在重用升獎——乾隆若按“結黨”的心思調理人事,決不會不治黨魁只懲黨羽……但若不是這思路,眼見的紀昀李待堯都是難得的人材,功大於過,這一手又是為什麼?這些事想不清楚,給紀李二人定罪連個尺子都沒有!……燈花“噗”地跳了一下,劉墉瞳仁中的餘光也是火花一跳,一剎那間,他己大體清明:傅恆的恩榮寵眷是沒有疑問的,但二十餘年指揮軍機處,周轉六部向皇帝負責的惟他一人而已,乾隆要起用新人,新人不能縮手縮腳,舊人有辜無辜,不能擺著礙事,更不能讓六部九卿軍機左右動輒就想:這件事傅恆在世會怎樣料理?傅恆若在該是這樣辦,或該那樣辦——從這個意思上想:傅家照樣貴盛。福康安不進軍機、紀昀得罪、拿問李侍堯,薄懲原來的傅恆舊人,都是要給于敏中和珅這些新人辦事立朝開順道路!至此,他才覺得稍稍窺到了乾隆萬丈深邃的帝王心術邊緣。這心術是永不能開誠布公告之臣子的,只要人去猜,猜到了也只能諱莫加深,說出去就奇禍立至!

    他一杯接一杯喝著又苦又配的潽耳茶,一袋又一袋抽著紀昀送他的“關東紅”菸葉。想明白了心思也就平和了。他伏在案上朦朧一覺到天色平明,口中兒自又苦又澀,嗓子幹得像貼著一片沖涮不下去的干樹葉子那般難受,略一洗漱,傴僂著背撫了撫發熱的腦門子吩咐道:“上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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