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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嵐,你想要的那對蒙恬虎符,我給你帶來了!”

    “曉嵐,我帶著幅唐伯虎的仕女圖,你得鑑賞鑑賞……”

    “曉嵐……”

    “桂爺……”

    “阿桂……”

    “紀中堂……”

    錢度聽著眾人亂鬨鬨的喧囂,活似一群餓死鬼鬧鐘馗,覺得他們丟人現眼沒皮臉,想想又可憐他們。笑嘻嘻冷坐一邊啜茶,突然認出一個熟人,因高聲叫道:“吳清臣!你不是岳浚撫台的刑名師爺?劉康案子裡我倆一處當證人,關在一間屋子裡吃死人飯三個月——如今把我忘了!”

    “哎喲!這不是老衡大人麼?”那個叫吳清臣的正嘈嘈著阿桂“當年在西海子邊用手掰西瓜吃”的“情分”,這時才看見錢度坐在一邊,喜得樂顛顛過來,又打千兒又請安,笑道:“這是我們大清的財神麼!我們是難友,交情最深,和他們沒法比……”錢度搖手笑道:“這我可不敢當!——你們吵吵得這門熱鬧的要接風,誰作東,在哪裡接風,就在這裡擠著,拿奉迎話充飢麼?”吳清臣笑道:“就怕你們不賞臉——豈不聞待客容易請客難?——就在隔壁——馬二侉子——新選的德州鹽道作東,在祿慶樓設席!馬二侉子——”他壓低了嗓門,湊近了錢度,一股臭蒜死蔥味撲鼻而來,“通州有名的大財主兒馬德玉,捐了道台,放了實缺,正在興頭上,我們捉了他的大頭……”錢度委實受不了他口中氣息,立起身來笑謂紀昀:“恐怕今晚難逃此劫。恭敬不如從命,咱們吃這些龜孫們去!”眾人立時轟然叫妙。  

    紀昀和阿桂二人面面相覷,正不知該如何打發這群牛黃狗寶。聽錢度這一說,覺得也只好如此,都怔怔地點了點頭。和珅見狀,知道沒自己插手處,進屋裡取了幾塊醒酒石捧給錢度,也不跟從,只忙活著給阿桂預備燒洗浴水,熬酸梅醒酒湯,趕蚊子,點熄香,等著主人扶醉歸來。

    祿慶樓就在驛站出門一箭之地。阿桂和紀昀錢度三人身披油衣頭戴斗笠,由眾人撮弄架扶著,幾乎腳不沾地就到了樓前。此時只是微雨霏霏,一溜三開間的門面翹角檐下吊著五盞拷栳大的紅燈籠,往上仰望,三層樓蓋著歇山式頂子,飄飄灑灑的雨霧在燈光映照下朦朧如霧,隱現著危樓上的突兀飛檐,插天雕瓮真有恍若天境之感。紀昀看時,門旁楹聯寫得十分精神:

    痴子:世界原是大戲台,毋須掬淚。

    傻瓜:戲台本來小世界,且宜佯瘋。

    裡邊大廳支著六根朱紅漆柱,擺十幾張八仙桌,靠北一個戲台子,點著二十幾盞聚耀燈,柱子上也懸著燈,照得廳里廳外通明徹亮。外頭靠著“客滿敬謝致歉”的大水牌;裡頭卻闃無人聲。紀昀這才知道馬二侉子豪富,竟將這座樓包了。一邊挪步進來,口中笑說:“馬德玉——這個園子一晚上包銀多少?”  

    “也就二百來兩吧,這是管家辦的,我不大清楚。”馬二侉子聽紀昀問話,忙湊上來答道:“連賞戲子的錢,大約四百兩就夠了。”他是個大塊頭,胖得雪雁補服都繃得緊緊的。又白又寬的一張臉上嵌著兩隻漆黑的小眼睛,大大咧咧的,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紀昀閱人甚多,聽他滿口山西話,侉聲侉氣的,神情里透著靈動,卻是半點也不傻,因笑道:“我兩年俸祿不夠你一夜揮霍。這麼有錢,還出來作官?”馬二侉子笑道:“老大人最是聖明!錢再多,當不得身份使。就是個鄉典史,不入流的官到你家,也得當神敬,當祖宗待。不缺錢了想著人來敬,憑做甚的事不如當官。如今就是府台縣令到我家,見我老爺子也一口一個‘老封翁’,這份子體面必得當官才掙得來。這就好比闊小姐開窯子,不圖錢,只圖個風流快活!”

    紀昀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官場比了jì院,這個比方有意思!”一邊走,又問:“你在鹽道,一年有多大的出息?”

    “兩萬兩吧!”馬二侉子舔舔嘴唇,“除了給上司冰敬、炭敬、印結銀子、生日禮、紅白喜事禮,還有孝敬上憲太太私房體己銀子,左右各方應酬……我不刮地皮,也不收賄,應份出入,帳目拉平,平安作官叔爺們就高興,另外還給我補貼。”  

    還有這樣作官的!紀昀心中不禁納罕,倒真的對馬二侉子有了興趣,說道:

    “你這官當得瀟灑!”

    “該得的銀子我拿了,不該得的絕不去要,該花的銀子不心疼——當官的不瀟灑,是因為他們十成力有九成用在了鬥心眼,在小路上擠扛的過,我只圖平安,當然快活。”

    “差使——你總得辦差使吧!”

    “中堂啊!如今的‘差使’十個人的一個人就辦了,一個差使一百個人爭。我不爭,還落了多少個好兒呢!”

    “你見了上司,總要遞手本,請安下跪打千兒陪笑說話湊趣兒的吧?”

    馬二侉子也是一笑,說道:“那是當然,禮上應該。不過下頭官兒見了我,也是這一套。我這位分上下一算,能拉拉平,多少還有點余頭兒——要做到您這門大官,這上頭就饒多了!”說著話,早已進了樓下園子裡戲台下。馬二侉子看了看,台下不遠不近擺了五張桌子,中間一席已有兩個翰林,方志學在首席之側,那個帶著“蒙恬虎符”的翰林,紀昀也想起來叫賈浩軍,畢恭畢敬地站在方志學對面,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紀昀見菜餚上席擺得滿桌都是,眾人都眼巴巴看著自己,遂一把拉馬德玉到主席位上,又向阿桂錢度哈腰一讓,笑著大聲道:“今天來了各路諸侯,專為阿桂軍門接風。我和錢度只沾光兒相陪。席面這麼豐盛,大家難得一聚,都要盡興。不過我們剛吃過,交情應份相陪,聊勉主人之意就是了。”

    “諸位!”馬二侉子舉杯笑道:“我馬德玉最敬重英雄。本來和幾位大人名位相差很遠,巴結了方大人討個面子,瞻仰這個這個阿桂軍門的這個這個……嗯,尊范!想不到一下子見了三位朝廷……啊,石頭柱子!乘著這個興頭,想著也是六生有幸,咱們吃酒樂一樂子,能唱曲兒的就唱,能念詩的就念,能行酒令或說笑話兒的也成。咱們都是閒人,不要勉強大人們用酒——我說到頭裡,這錢是我家乾淨錢,請客是我情願,也沒有求大佬官給我升官辦事的心,只圖個體面歡喜。誰要背地嚼舌頭,我馬二侉子——與汝偕亡!”說罷先飲一杯。

    眾人沒聽到他說完,已是笑倒了一片,阿桂和錢度陪飲著,笑得氣喘手顫。紀昀卻因方才一席話,覺得這位馬二侉子皮裡陽秋,是個世故極深的人,只微笑著幹了,說道:“我只飲一杯,陪著樂子。”馬二侉子嘻嘻笑著,雙手一拍,戲台兩邊十二名女伶,六名執著笙笛蕭琵琶等樂器,六名戲子水袖長擺長裙曳地,手揮目送,載舞載歌逶迤而出,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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