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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瑛聽得滿臉一紅,敏感地偷睨了乾隆一眼,乾隆只默默無語。易瑛畢竟是江湖老手,旋即鎮定下來,格格一笑,說道:“當然,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可我要說官場,商場。”因將高恆在揚州眾樂園和薛白、雲碧、阿紅yín戲情形說了,又笑道:“薛白不去說她,是個行院婊子,那兩位可是揚州父母官的姨太太呢!巴結上憲,那可真是什麼都捨得。眾樂園掌園老闆和我相熟,跟我說,前台唱麗娘入春夢,後台三英戰溫侯,真熱鬧煞!”

    “真的?”乾隆幾乎脫口問出來。高恆行止不檢隨處沾花惹糙,早就有御史上章彈劾過,棠兒也隱隱約約說過他不規矩。一來是大臣,二來是國戚,乾隆自己也是個招蜂引蝶的風流性子,都留中了。不想在外頭如此胡作非為,臉面性命都不要了!思量著,裴興仁和靳文魁更不要臉,官官相沿成習,豈不是混帳世界?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了。紀昀生怕他發皇上脾氣,忙笑道:“我剛才已經失口。佛堂上講這些,本來就太髒了,不是褻瀆也是褻瀆。善惡因果總有報應,今日三英戰溫侯,保不定日後五馬分商鞅呢!”乾隆聽著,咽了口唾液,道:“風清先生說的是!”因見已轉過佛堂後廊,方丈精舍里燈燭閃爍,裡邊似乎有人說話,停步諦聽片刻,笑謂易瑛,“老和尚沐浴剛過,咱們見識見識,看這位百歲老僧機鋒如何!”話音甫落,便聽一個蒼老渾濁的聲音道:“要去的尚未走,要來的已經到。阿彌陀佛——施主們請進!”  

    聲音如此沉渾!房外幾個人不約而同對視一眼。嫣紅和英英搶前一步進了精舍,果然見兩個小沙彌抬著一木盆熱水出來,方才領著眾僧誦經的性寂盤膝端坐在炕下蒲團上閉目不語,面上微帶戚容,北山一臥木榻上跌坐著一個鬍鬚稀疏的老和尚,卻是又黑又瘦,好像己被百年歲月風乾了,蜷縮成一團合掌瞑目——想來這就是尹繼善說的法空和尚,二人合十念一聲佛便退到門旁。端木似乎也存了戒心,見乾隆和紀昀進去,“卞和玉”還用手讓自己,也伸手相讓。只略一觸,易瑛微微運功,但覺這年輕人手上力道隔著棉花似的,若有若無似吐似吞得不著邊際,不禁暗自駭然。端木良庸卻似渾然不覺,含笑讓著,待易瑛進內也就隨後而入,神定氣閒地站在離乾隆兩步遠的門旁。卻聽乾隆笑道:“久聞大和尚道德高深,有緣幸會,願聞和尚三乘妙諦!”

    “阿彌陀佛!”黑瘦和尚在炕上合十躬身,睜開眼緩緩移動目光掃視眾人一眼,說道:“確是與大居士有緣。老衲自康熙四十年棄道從釋,而今垂五十年,得遇少壯遊時舊人後裔,而後鐘漏並歇,豈非天意?”因見眾人都是一臉茫然,滿面皺紋略一綻,對端木說道:“令祖封老先生還健在吧?他十歲上跟令太祖公清老先生一道去峨嵋山見過我。”又轉向乾隆,用古洞一樣深逢的目光凝視移時,瞳仁一閃即逝,喟然說道:“莫愁湖畔笙歌酣,回首百年盡塵煙……君清華毓德,與令祖何其相似乃爾!”說罷便瞑目。  

    紀昀學究天人,遵的卻是正宗儒道,於神佛仙道持了個“存而不論”的宗旨。聽老和尚搗鬼,肚裡只是暗笑,直到他說出“清華毓德”四字,心頭簌地一震,略一定,進前稽首問道:“敢問大和尚俗家姓氏?”

    “古木昏月空山寂,惟余澹泊水漸漸……”老僧吶吶說道:“姓誰名何盡歸空,居士無須多問。”

    紀昀是絕頂聰明之人,略一沉吟,笑道:“大和尚不用說嘴,我已經領教了。”便即退下。易瑛卻如墜五里霧中,見眾人一臉肅穆,知道已被這和尚說中,也想問一問自己休咎,因端肅莊容一個禮拜,說道:“大師,俗家居士卞和玉,久已有志皈依佛圖,懇請收納法座之前。”法空和尚不言語,只是默坐。坐在炕下蒲團上的性寂忽然口念佛號,說道:“居士性情熱衷,六根不淨,八垢難除,九根未存,有求於佛,焉得成佛?”

    易瑛微嘆一聲,說道:“聽說二位大師師徒也是半道為僧。我雖不才,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六根六性,閒下時也略有修習,但在紅塵,但有錢財必難入佛門,這也是佛門俗見。清淨六根,無非一個守空而已。我解得不對?”  

    “我為汝下一轉語,”性寂說道,“試問何謂念煩惱?”

    乾隆原在東宮,就被雍正指號長春居士,佛學造詣已登堂入室,原想和這兩位百齡禪師對一對機鋒禪語消歇心神的。倒不料邂逅的易瑛也有此情趣,便不肯搶先,笑吟吟站了一旁觀看,只見易瑛一稽首回道:“念煩惱——誤將濁水濺蓮葉。”

    “作何除法?”

    “奪取鋼刀破藕絲。”

    “何謂不念煩惱?”

    “一任清風送柳絮。”

    “作何除法?”

    “再從系處解金鈴。”

    “何謂念不念煩惱?”

    “春蠶作繭全身縛。”

    “作何除法?”

    “蠟燭成灰徹底銷。”  

    “何謂找煩惱?”

    “底事急流爭鼓棹?”

    “作何除法?”

    “好憑順水再推船!”

    “何謂自性煩惱?”

    “鑽榆取火還燒樹。”

    “作何除法?”

    “凍水成冰不起波。”

    性寂面無表情,目光在眼瞼下晶瑩閃動,凝視著從容不迫對答如流的易瑛,微微一嘆,說道:“逆水爭流中,幾人能返舟順水?”易瑛道:“大師,難道我參悟得有誤?”

    “你說的不錯。”性寂說道,“再問下去,信及你仍舊是口吐蓮花,然而掃除綺業,一歸佛教,不憑口頭禪,莫愁湖就在寺外,揚子江環繞如帶,居士能看得空了?”

    “我能!”易瑛笑道:“我家揚州有字號的,世代篤佛比立卞家,自幼修習瞭然空法。”

    性寂莞爾一笑,他的聲音有點像隔罈子向外說話,略帶暗啞,卻又十分清晰:“‘瞭然空法’四字談何容易……我師在峨嵋二十年苦禪,來此駐錫三年,坐穿蒲團。昨日示寂,今夜歸西,尚且告我輩徒眾,僅明生死之道而已。居士自揚州逆水來寧,談何順水推船?有為而來,談何知道了空?鏡妝粉奩水月明照,空言菩提正果,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以詩對禪,乾隆還是頭一次看見,準備了一肚子《楞嚴》《華嚴》經典想搬弄,相比之下已覺黯然失色。想現成即席對禪,深知難與“卞和玉”比擬,因目視紀昀。無奈紀昀卻於佛典知之有限,乾隆之命又違拗不得,思量揚長避短,便在旁吟道:“一溪花瓣水聲長,春歸何蕩漾。堪嗟六生無常,喧囂紅塵混跡酒市茶牆。作甚的神與佛,又何必無益自感傷?做不得官,做不得商,請君歸去。且放浪,也倜儻,何妨是快活柳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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