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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瀰漫著濃烈的藥香,幾乎嗅不到那幾縷裊裊幽幽寂寞升空的檀香氣息,正中須彌座上的黃袱墊枕和座前的拜墊靜靜地擺在那裡,周圍各按位序侍立著二十兒個宮女太監,仍看去空曠岑寂得象一座荒廟。儘管南壁一色俱是大玻璃嵌起的窗戶,乍進來他還是覺得暗,立在御座前定了定神,仿佛要透出一口壓抑的鬱氣,仰著臉凝視片刻殿頂的藻井,移步向東暖閣而來。秦媚媚微一呵腰,為他挑起帘子,便聽皇后低弱得幾乎耳語般的聲氣:“是皇上來……了……把座兒往榻前再……移一點……”
暖閣里只有三四個宮女,捧巾執盂立在角落。葉天士則跪在榻尾,小心地用生布包裹用過了的針,他神情呆呆的,看樣子方才受了甚麼驚嚇,猶自略帶著餘悸,蒼暗的臉龐上還掛著幾滴汗珠。乾隆看了他一眼,湊近皇后枕邊坐了,溫語輕言說道:“剛見了紀昀和劉統勛下來。說是方才不大好……這會子怎樣?”
“叫他們……退出去……彩雲留下……”
皇后的臉色泛起cháo紅,聲音細微得象從很遠的風地里傳來一樣,無力地擺了擺手說道。乾隆便看眾人,秦媚媚打先一躬,接著葉天士和幾個宮娥無聲無息呵腰魚貫退了出去。乾隆細著聲道:“你這是怎的,這麼鄭重其事的?說甚麼話,他們還敢泄露不成?忒心細的了——”但皇后的眼神止住了他,她的瞳仁似乎從來沒有這樣深,隱在疲倦的眼瞼里努力在凝視丈夫,仿佛在聚集著最後的力量,她抑制著漸漸急促的呼吸,兀自皺著眉頭吞咽著甚麼,象是還要斟酌言語字句。乾隆身子向前傾了傾,說道:“別急,從容些子說……說著艱難且安心靜養。我就在你身邊聽著……”說著,聲音已經哽咽。“我……恐怕就要撒手了……”皇后一句話說出,乾隆使伸手捂她的口,她輕輕移開他的手,卻仍用冰涼的手指攥著,淡然一笑說道:“本來在瓜洲行宮就已經該壽終的,能活到這裡,是我的心愿,我喜歡這個地名兒……也多虧了葉天士這天醫星的成全……所以不但不要罪他,還要賞他銀子還鄉。我已答應了他的……”
“可是一一”
“在瓜洲我確實受了驚,也著了氣——你別發性子——並沒人敢委屈我,是聽來的事體唬著了我……”皇后凝目沉吟,她的臉色蒼白起來,漢玉似的一絲血色沒有,吞咽了一口甚麼說道:“這件事只有彩雲知道……皇上,我氣力不夠,叫她代奏,我聽著……”
彩雲早已長跪在榻邊,見乾隆目示自己,心裡一陣慌亂,叩了頭才鎮定一些,卻仍說得語無倫次:“皇上,這會子奴婢想起來還覺得煞了的。在西花房那邊,又是夜裡——他們競是……說的話也真難回主子,有些話干係大,又不能不回主子……”乾隆知她不慣奏對,用手遠遠虛按一下,說道:“你平日侍候差使說話滿伶俐的嘛!就照你回皇后話回太后話那樣,把前後經過起因結果講明白,少些廢話就是了。”彩雲忙叩頭答“是”,理了理鬢邊頭髮,言語已變得從容流暢:
“主子那日晚間翻的陳氏的牌子。娘娘晚膳進了兩個荷葉兒蘸蜜小粽子,我們幾個大丫頭陪著在閣子裡開了一會子交繩兒,怕坐著積了食,瞧著主子娘娘精神好,就攛掇著出殿在院裡散散步兒,我們出來時皇上進的東廂,瞧著是王恥在門口聽主子吩咐了幾句甚麼,大家都沒在意。
“娘娘那日身板硬朗,只摻著出了殿就不用我們扶了。那時天兒已黑定,我們先到後苑子石山亭那邊轉悠了一陣,樹林子太密,遮著燈黑森森的。小卉子說花房那邊亮,有的花兒要通夜用燈照,有瓊花有睡蓮還有春天開的jú花,不定還能遇上芸花開……娘娘象是有點倦了,到花房就說‘你們各自散著看花兒吧,我就在這門口略坐坐。’娘娘這身子骨兒萬歲知道,萬萬不能身邊沒人的,奴婢就在跟前侍候。
“偏這時候兒靜,有人聲兒從西廂北屋裡傳出來。我心裡異樣兒,這邊花房裡亮著燈沒人,那屋裡有人說話倒黑著燈?娘娘也奇怪,悠著步兒過去,這時候聽得清慡,是一男一女在裡頭,不知道做甚麼髒事兒,說出的話真教人聽不得!”
彩雲騰地紅了臉,要啐又止住了,乾隆心裡一個驚顫,頭立時“嗡”地脹得老大:宮掖穢亂混入外人,這還了得?——但無論哪一處行宮,都是劉統勛嚴加關防,按制度仔細勘核了又勘核的,里三層外三層護衛邏察,還會有jian徒暗夜潛入?思量半晌心裡已經明白,聽著皇后有些微喘,乾隆起身親自到了杯溫茶,扶她半側著身子喝了,又放平穩了,撫慰道:“這必是太監宮女菜戶夫妻在一處齷齪戲謔,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掏乾井’麼?歷來都有的事,前明魏忠賢和魏朝兩個太監爭客氏,天啟皇帝還給他門和息調解爭風吃醋呢——若就是這些髒事,你大可不必在意,回北京讓老五來治他們——彩雲,你接著說……”彩雲忙答應,接著道:“那女的說……她身上還沒幹淨,叫那男人小著點勁……男的聽去是個太監,只嘿嘿笑,不知做些甚麼。女的說,這裡不比北京,都在一個院子裡,萬一叫對頭拿住了都沒個好。男的說,想平安大家平安,想惹事就大家折騰。主子娘娘那麼賢德的,他們暗地算計,兩個阿哥都出——話沒說完,似乎是那女的捂了男人的口!”
這真是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即使晴空一聲焦雷也沒有讓乾隆如此震撼過!“兩個阿哥出天花”都是因為這深邃幽暗的宮闕中有一雙鬼魅的黑手在暗算?這是凌遲九族的刑罰,居然真的有人敢!他覺得渾身的血都在倒涌,沖得耳膜、太陽穴都在拖著長聲突突作響……
“娘娘當時和主子此刻一樣,扶著牆動也不動……”彩雲的話象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當時唬得腿都是軟的,緊摻著喊‘娘娘’,又怕她暈倒,又急又怕渾身都是冷汗……她們幾個聽見了,忙著趕過來,又派人去傳葉天士……”
乾隆從近乎麻木的痴呆中清醒過來。他想站起身,動了一下,覺得竟也有點腿軟,又坐穩了,看皇后時,只見她雙眸緊閉,臉上滿是淚珠,枯瘦的手死死握著自己的手不放,心裡一悲一酸,幾乎墜下淚來,一手抽過一方手絹替她揩了,說道:“明兒,你很該當時就叫人稟我處置的……別說你見了這事,就是我聽著也是驚心動魄!”他突然想到弘晝闖宮,想到那個高頭大馬的奶媽子莫名其妙的“中風”,想到順治年間有人加害阿哥,往宮裡送染天花痘的百衲衣,倏地又想起睞娘和小阿哥,現在其實是在宮外“避禍”,心裡一陣發疹驚悸,竟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思量著又安慰皇后:“宮裡留宿是劉統勛安排,內務府有往來名單,我必要查他個水落石出——果真有這樣的事,我要把他全家剝皮植糙了!此時你暫且撂開手,儘量向開處想事情,別盡著思量窄道兒。身子養好了,萬事都不難辦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