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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昀笑問道:“半年若是不到,又當何如?”
“那老隨只好‘壯士一去不復還了’!”隨赫德笑道,他終於還是打了個呵欠,“天山大營一失,准葛爾部,霍部回族,南疆北疆全局皆亂。蔓延到青海寧夏,還有西藏,東蒙古!半個中國糜爛,乾隆爺頭一個就饒不了軍機處!”
“確是如此,”范時捷認真地說道:“不要忘記還有個霍集占在伊犁!霍集占和阿睦爾撒納是一丘之貉,又是回部首領。朝廷現今還沒有議阿睦爾撒納的罪,議定了,征討霍集占不征?”
這又是絕大的軍政題目。自康熙底定準葛爾部以來,天山南路的維吾爾回部族眾欽定由穆汗默特統一攜領。這位穆汗默特是瑪赫杜米。艾札木卓和的後代,葛爾丹起兵叛亂時也被裹脅進去。葛爾丹被聖祖擊潰敗亡,穆汗默特和父親率部歸誠。這爺倆個在維族回眾中頗有威望,因此康熙接納歸誠,索性封為“和卓”(意同汗、王),命他們“總理回地各城”。穆汗默特生兩個兒子,大的叫波羅尼部,小的就是霍集占。准葛爾部蒙古人信的喇嘛教,回部維吾爾卻信伊斯蘭教,宗教心念兒不一樣,又糙場連著糙場,部落挨部落,兩下里自然少不了磨磨碰碰——就康熙心裡,也正想這樣兒讓他們相互牽制——葛爾丹策零在康熙晚年倦政時,在一次衝突時生擒了穆汗默特。雍正時年羹堯平定青海之亂,陳兵西寧,傳旨命准葛爾部釋放這位回部首領。但這時穆汗默特已死,為敷衍朝廷,回奏請旨讓波羅尼都返回葉爾羌,說是讓霍集占留伊犁“掌教”其實是當了人質。天高皇帝遠的事,雍正朝鬧家務兄弟鬩牆折騰得天翻地復,年羹堯失寵①,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事情摞了下來。其間兩族政教紛爭,萬花筒兒般瞬息即變。只是隨赫德還明白,紀昀和范時捷都不掌管外藩,只知道一個大概。
①年羹堯失寵:見拙著《雍正皇帝》
“大小和卓的事朝廷已經有了章程。”紀昀枯著濃黑的眉,磕了菸灰又裝煙,口裡噴著余煙說道:“波羅尼都有一份萬言書已經寄到軍機處,我看了節略,事君之心還是忠誠的。至少現時南疆還沒亂。有小人竄掇著他乘亂而起獨立汗國,他都抓起來了。單是准葛爾之亂,政局已經一盆漿糊。找你來聽聽有兩個意思。一是皇上問話,軍機處幾個大臣心裡不能糊塗,二是你心裡有個數,朝廷在天山之北用兵是既定了的宗旨,召對時不要擾亂皇上決心。”
“恐怕還要給你一點小小處分。”一直閉著眼靜聽的弘晝矍然開目說道:“你是天山將軍,不能制止准葛爾內奪嫡篡弒,這就是責任。你的信我看過,皇上現在政務叢煩,焦躁得很,照你信上的話,肯定要觸大霉頭!”
隨赫德兩手一攤,笑道:“五爺,北疆駐軍不歸我節制,伊犁那達慕大會我密地會見駐軍伊犁將軍班滾和鄂容安,說你們只有六千軍馬,亂起來控制不住局勢,不如向我大營靠攏一一這點子兵,十萬蒙古鐵騎,一踩就沒了。他兩個說不奉旨不敢擅自離開,撥五百兵留下給馬踩,五千五百兵調到我大營西側。我給朝廷保住了五千多兵的實力呀!我最恨的就是布羅卡,八千人駐守烏魯木齊,主帥在伊犁被圍拼死抵擋,不但不馳援,還向東退了二百里。班滾鄂容安自殺,他們難辭其咎!”
弘晝笑著起身看看表,拍拍隨赫德肩頭道:“你這位天山將軍不曉事。班滾他們逃了降了,自然要割他們的蛋蛋兒示儆天下。自殺殉國是忠君愛國之臣,不能處分,這麼大的事敗壞了,沒人受處分?不處分你處分誰?”紀昀深知就裡,臉上熱笑心裡嘆息:和親王大約不知道,他自己也要受處分,還在說別人!口中卻道:“處分就處分,你怕甚麼?還辯白!滿朝文武都是皇上子臣,這幾年除了劉延清,誰沒受過處分?處分是調理你,訓戒你長進——人而不受處分……不知其可也!”弘晝大笑道:“好!說的是!——帶你的十個捶子回軟紅軍里再去撕殺。五天之後皇上在揚州接見你。我們假寐一會子,天不明就返回去見皇上,去吧——揚州再見!”
十七修政治乾隆衿孤忠維綱紀盛怒逐胞弟——
翌日,弘晝紀昀范時捷三個人平明起身,沿江北驛道奔波一日便回了揚州。因紀范二人不慣乘馬,都騎弘晝王府護衛的坐騎。那都是口北雜交的走騾,騎上又快又穩。驛道右臨長江左倚江淮平原,浩浩渺渺孤帆遠影,而或青郁連綿落花似錦,也都無心觀賞留連,只一路催騎躦行。只在六合鎮東一家小鋪子裡打尖吃飯,吃完就上路。待入揚州城,到瓜洲渡繞過去北邊阜崗,至高橋行宮儀門外,踏著下馬石下地,紀昀和范時捷才覺得胯下酸疼,腿腳都木了。弘晝三人站在下馬石旁的合歡樹下楞一會神,看太陽時,才是西正時牌上下。紀昀以手加額,笑道:“早發白帝暮至江陵,原來不但揚子三峽能陸上也能!”范時捷道:“我從來沒有一天走過這麼多路。只覺得這會子江河糙樹還在往後退——一路想著天山供需,就到揚州了!五爺,這騾子能不能賞了老范?”“賞你就賞你!”弘晝笑道:“我還有幾匹呢!班滾送我的汗血馬,配山東糙驢下的崽兒。它就這麼能走道兒!如今一匹汗血馬,上萬的銀子也弄不到。我府里兩匹種馬,出的汗真是殷紅鮮亮的汗,到第三代就不成了,淡胭脂似的——不過比蒙古馬還略好點。跟我的親兵長隨都騎的這種。”因見卜義從儀門裡搖擺著出來,向遠遠站著的王保兒手背兒彈彈吩咐道:“你們回驛站去,連這三匹都牽著溜溜——我們這就要叫進了。”
“奴才卜義給五爺、兩位大人請安了!”卜義站在一邊,待弘晝說完話,打千兒行禮,陪笑起身說道,“皇上今兒一大早就陪太后去了虹橋,這會子還沒回來。南京離著這四百多里,估摸著你們明兒才能回來的。這行宮外頭侍衛房兒都空著,爺們先歇歇。主子爺回來一定也乏了。要叫呢,奴才來傳,要不叫——”
“不叫了你當然不能傳!”弘晝笑著一口打斷他話頭,“你這殺才真箇饒舌,怪不的升不了總管太監!——帶我們去!”
卜義扯著公鴨嗓兒長長答應一聲“是——,千歲爺多關照著奴才些兒,奴才就受用不盡了的……”諛笑著三步一回頭帶他們三人進了儀門。裡邊第二重門左側一排房五六間,都是仿紫禁城乾清門外侍衛房的式樣,都依地勢和宮牆平行面朝東南,弘晝見一大群官員擠在東北角房裡,有幾個認得的是戶部官員,便對范時捷笑道:“這些傢伙們可真能鑽刺,知道你要當戶部尚書,借著出差巴巴的幾千里趕來。明說是清示差事,其實全為了巴結你這新貴人——你去和他們見見吧,別一上任就讓人說你架子大。我和老紀西頭房子裡歇歇。”范時捷已和幾個人對了目光,勢不能不見面,暗自透了一口氣,哈哈笑著走了過去。這邊卜義頭前帶著,又是開門又是點燈,倒洗腳水沏茶,侍腳洗好,一人一方熱毛巾己遞了上來,茶不熱不涼也正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