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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鍾麒不禁一怔,愕然說道:“主上,您要用奴才去攻刮耳崖?”
“也是也不是,是文攻不是武攻。”乾隆見御膳已經備好,笑著站起身來,“朵雲來了,你也來了,你和色勒奔莎羅奔都甚有淵源友情,這是天意嘛……來,陪朕進膳,朕可是已經飢腸轆轆了。”他呵呵笑著,和岳鍾麒一塊向膳桌走去。
距正殿偏西不遠的軍機處,幾個退下來的臣子們也都沒走。幾個人余驚未消,也在議論捉摸“出事”的事。但覺朵雲脫去牢籠不肯逃生,乾隆偶然雅興訪春邂逅,二人諤諤相對,乾隆不但不加罪,還要盡力搶救,種種巧合際遇莫非天意?乾隆的心思也暖昧難猜。劉統勛自覺朵雲驚駕負罪難當,只是自怨自艾“昏憒無能”,後悔朵雲脫獄後沒有細心著力捕拿,范時捷嘖嘖稱羨乾隆氣度閎深處變不驚料理清白,金鑊說的蹊蹺,“主子表彰節烈,為天下樹風範,莎羅奔氏這一鬧,也許從寬處置金川叛亂出未可知……”范時捷只連連搖頭,直說“厲害厲害!女人不要命,簡直令人不可思議,我們都加起來也不是她的對手,怪不的褒姒能亂周,武則能篡唐……”不論不類胡扯亂比。紀昀是當值軍機,一頭審看各地報來的庫存錢糧奏摺,凡有災賑出項要求蠲免的折片、人命刑獄案卷、參奏官員瀆職貪賄的本章及水利田土建議條陳分門別類挑出來另寫節略,手不停管聽他們說,時而一笑而已。聽著劉統勛仍舊在埋怨自己“怎麼我就不曉得,讓黃天霸他們把揚州名勝居處士民先細查一下,早點造個冊子審看一下呢?”紀昀放下筆,左手捏弄著右腕笑道:“你們胡說些甚麼呀?泡茶館的旗人見識!延清公,您也甭一個勁埋怨自己。那朵雲手裡有錢,又是租地租園子,造冊子有甚麼用?她只是要見主子一面,並沒有作惡造逆的心,論起罪過也就是個‘無禮失敬’四字而已。主子救她,也為她剛烈性情可取,也許另有深意,天心難測偏要猜,大家都是瞎張忙!”
“主上有甚麼深意?”范時捷笑問,“本來明白的,你倒把人說糊塗了。”
紀昀本不想閒議論這些的,但范時捷一臉壞笑,倒象是自己想到了乾隆“別的”,不能不解釋了,因挪身下椅,活動手腳給各人續茶,嘆道:“西邊吃緊,西南僵持,主上好為難!前方打仗,後方拆爛污,主上好為難吶!我看今日和朵雲一見,也許是天賜良機,‘從容計議’四個字可說是意味無窮……”
他是軍機大臣,本來話說至此已經滿過,該住口的了。偏是這些天忙得發昏,沒人說話悶得無聊,都是朋友心無掛礙口不遮攔,一高興便順口而出:“金川之役主上是要爭這口氣,要雪兩敗之恥,要這臉面,藉機練兵,用武事振作頹風。西北糜爛,就要亂了半個中國。孰輕孰重主子心裡雪亮……大局攸關,小局也攸關,也為保全傅六爺,我看主子,有意寬待莎羅奔了……”
眾人聽了都是一怔,他們都不是議政來的,隨心所欲閒聊,一是怕乾隆飯後再叫進,二是心下俱各激動不安,相互寬慰平靜心事,紀昀這麼鄭重其事的,連劉統勛也聽住了,疑惑地看他。范時捷道:“怎麼會呢?我不在戶部也知道,那化了多少錢吶!朝廷把金山銀山米麵山都搬出來了,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金鑊卻問:“這事怎麼和傅相干連?這‘保全’二字從何說起?”
“你們看看這本書。”紀購莫則高深地把一本《容齋隨筆》遞給了金鑊,“主子看了這一段,書一放沉著臉就出去了,出去就遇見朵雲,又是這樣料理,你們看有干連沒有?”三個人湊近了那本書,卻翻在《容齋隨筆》十六卷,上有紀昀指甲掐的爪痕,卻是甚短的一段:
取蜀將帥不利自巴蜀通中國之後,凡割據擅命者不過一傳再傳。而從東方舉兵臨之者,雖多以得攜,將帥輒不利,至於死貶。漢代公孫述,大將岑彭、來歙,遭刺客之禍,吳漢幾不免;魏伐劉禪,大將鄧艾、鍾會皆至族誅;唐莊宗伐王衍,招討使魏王繼岌、大將郭崇韜、康延孝皆死。國朝伐孟和,大將王全斌、崔彥進皆不賞而受黜,十年乃復故官。
通篇沒有說道理,全是鐵案如山的史實,自漢以來割據四川的最多兩代就完蛋,而攻略四川立功將帥一個個都命犯華蓋倒霉晦氣——四川就是這麼個寶貝地方!聯想清兵入關時盤踞四川的張獻忠,攻陷四川的吳三桂、鰲拜,平息三藩之亂率兵入川的趙良棟,近在眼前的兩相一將,除了趙良棟貶職奪爵勉強活命,鰲拜終身囚禁之外,一個個連個囫圇屍首的都沒有……至此眾人才明白紀昀所謂“保全六爺”是這麼一份意思。這不單是氣數運命,也有個“帝德君澤”在裡頭,眾人連想都不敢往深里想,一個個悚然若失。
紀昀在這沉寂中卻一下子警醒過來,心裡一顫:今天這是犯了甚麼痰氣?這麼多的話,還顯擺自己的見識,沒有一條不犯宰相大忌的,想起曹操楊修故事,頓時背若芒刺,競自十二分驚慌起來,打了幾次火才點著了煙,猛吸幾口才勉強定住了神,便思用言語轉圜,又恐言語不慎越描越黑,嘿嘿嘻笑道:“洪邁這人說事不講理,算不得真正大儒。他這說法只是偶合,離經叛道之言不足為訓,我拿來胡比亂量賣弄學術,更是昏憒無知!”說笑幾句引開眾人思路便轉話題:“延清公,鮮于功的案子,人已經殺了。鮮于死前給家人寫的遺書,不知誰抄寄了出去,裡頭說到傅恆秉心不公,任用私人排除異己,用兵待士賞罰有厚有薄,六部尚書和各親王府人手一件。和親王的一份從北京轉寄了來,是原抄件驛傳。但五爺現在受斥逐,不能見皇上。各部奏說這件事的沒有呈送原件,都是引文申奏。還有金輝一份陳情摺子,說的案子首尾,這些都干連到卓索莎瑪父女。皇上讓我料理,是怕你精神身子撐不來。但你該當知道的,我都整理出來了,你有空看看——”他指了指案上一摞文書,“都在那裡邊,還有高恆的案子。傅六爺轉過來那四十八名文官認罪服辯,也要請你斟酌。都是四品以下的官,用不著請旨了,六十名武官,傅六爺是每人八十軍棍,記大過留軍聽用。文官不能施刑,可以參酌這例罰俸,這要由你定奪,請旨發文就辦了。”
“蘇格瑪沁有一封信在我那裡,倒是說傅恆好話的,你轉來布達的信我也看了。”劉統勛笑道:“一個城裡,一個晚上,一件事,又是公明正道處置,就弄得是非不明,公說公理婆說婆理,有些事竟象是閉著眼在那裡胡說八道!布達的信里說的活靈活現,傅恆怎麼看中了莎瑪,從哪個門帶進行轅,在哪座房裡調戲玩弄,又從哪個門悄悄送出來‘金屋藏嬌’,象是他親眼目睹了,末了輕輕一句‘皆是耳聞,聊述以資參酌’!小人造作流言,其來無蹤,其去無影,其進也漸,其入也深,思之令人心寒膽顫——繳上御覽吧?他又是私人信函,你說可畏不可畏!”金鑊道:“蒙恬岳飛袁崇煥都吃的這個虧。施琅攻陷台灣,一句不敢提自己功勞,奏摺里撿著好話夸李光地,把‘功人’讓給李光地,情願當個‘功狗’,那還不是怕這種流言?”“就是這個話!傅恆不出去帶兵,留在主子身邊,誰敢說他半個‘不’字”?“范時捷卻是直言快語毫不遮飾。“你老延清不也是一樣?兒子立了偌大功勞,不敢升他的官!換了劉墉是我兒子,你保舉不保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