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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連夜撤了!”
兆惠喃喃說道。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襲來,竟不自禁打了個激凌寒戰,轉臉對軍士們喝道:“統統進城搜索!愣什麼?這是座空城!”一把扯了海蘭察回中營來見訥親。
“撤了!”訥親聽海蘭察稟告,“敵人走光了,diǎo毛沒見一根。”雖然惱他無禮,但此時不是計較時分,皺著眉頭百般搜索枯腸:寨四周凡是乾燥一點的地方都駐的官軍,除了寨西南一片漫蕩蕩的大泥潭,圍得真似鐵桶般滴水不漏。莎羅奔的部眾從哪裡溜出去的呢?昨日拼死抵擋惡戰,又為什麼突然撤得無影無蹤?訥親臉上布了一層嚴霜,本來就長的臉拉得更長,眼神卻帶著一絲迷惆,沉吟道:“莫非他們插了翅膀?是不是退回大金川據城死守呢?”兆惠指著汪著淺水的泥潭,說道:“訥相,他們一定是從那裡逃出去的,這裡泥潭裡有路,只有本地土著人知道!”訥親尚未說話,海蘭察卻一下子靈醒過來,以手加額輕聲驚呼:“天爺!泥淖里有路……莎羅奔該不會是去掏我們刷經寺老營的吧?”
這句話正中兆惠心思,臉上立刻變了顏色,訥親原地兜了兩圈,冷笑一聲道:“恐怕他沒有那個膽子,也沒有那個識見!我軍暫時按兵察看動靜,派到大金川的探子也就要到了。”兆惠向訥親一躬身,語氣沉重而又誠摯,說道:“中堂,潦清離刷經寺只有二十里地,中間隔著沼澤,我們沒有設防。假若泥潭水澤里有路,敵人偷襲我們中軍帥帳,張大帥情勢不堪設想。我軍後路被斷、糧糙不繼,那就危殆萬分。”
“臨變不亂,不要風聲鶴唳自驚自怪!”訥親被他們說得發毛,又惱恨他們危言聳聽,強自鎮定著叱道:“虧了你們還是老行伍!現在第一要務乃是弄清敵人去向!”他低頭想了想,命道:“海蘭察帶左營二三四棚三千人馬速回松崗。糧食出了差錯,休怪我無情!”
海蘭察領命去了不多時,大金川方向飛騎來報,說:“大金川增強巡邏,城外二里地都有藏兵守護,我們的偵探騎兵不能近前查看。”訥親問道:“城裡有什麼動靜?昨日半夜到黎明,有沒有藏兵大隊人馬進城?”那探子道:“我們混進去的探子一個也沒有出來,大約裡邊也戒嚴了。四更多時,聽見城裡有些騷動,有駱駝叫聲和人聲,他們的兵巡邏得嚴,不能走近……”
“看來,下寨的兵是縮回大金川了。”訥親一顆心頓時放下,透了一口粗氣,一哂說道:“我們就駐守下寨。他要守大金川,我就令西南兩路並進合圍。要是在大金川只是虛晃一槍,我就立刻圍攻大金川。莎羅奔不是土行孫,能地遁走了麼?”因見進寨搜索的清兵出來報信,便問“裡邊有何情形”?“回中堂,裡邊沒有河。”那兵士聽不懂他文縐縐的宰相言語,“藏人老小都走得乾乾淨淨。搜出來二百多個人,都是我們的人,都餓得半死不活,捆著放在空屋子裡。問他們話,他們說都是蒙著眼押進去的,連自己在什麼地方也不曉得。”
訥親格格一笑:“莎羅奔不是等閒之輩,聖上沒有看錯了他。還送我偌大一份人情,留著講和這一手!”喝命“收兵進寨,左右翼的軍士在寨外加築木柵!”還要命人召回海蘭察時,卻見松崗方向幾個兵士淌著泥漿死命地奔過來,個個都滾得泥猴似的,一邊跑一邊口中大叫大嚷“快,快報,……中堂……莎羅奔的兵,兵……圍了刷刷經寺……”訥親心裡“轟”地一聲,立時頭漲得老大,周圍的天、地、水、糙,叢叢的灌木,寨子的垛樓立時旋轉起來,踉蹌一步才站穩了,只覺心頭突突亂跳,竭力想鎮定下來,卻哪裡能夠?
“圍刷經寺的有多少人?”兆惠是久歷風險,多經戰陣的人,心中也是一震,臉色變得愈加蒼白,急問道:“他們走的哪條道?”
“回大人,他,他——”那兵士兀自喘息不定,喘著氣回道,“走哪條道張大帥的人沒說,海……海大人說興許是從潦清渡泥潭摸過去的。——圍刷經寺多少人也說不清,報信的說多得很,有一萬多人!他是中了幾箭才逃出刷——”
“別說無用的!”兆惠斷喝一聲,“海蘭察現在哪裡?”那兵士此時才略穩住神,說道:“海大人現在正收攏運糧的人回松崗,運糧道叫莎羅奔截斷了一半。丟了幾百車糧食,扛糧護糧的兄弟們也死了好幾十……”
兆惠沒有再問,一切都已明白,是遭了莎羅奔暗渡陳倉之計,只是敵人行動如此詭秘迅速,幹得這樣乾淨利落,卻是他萬沒有料及的。兆惠低頭思量一陣,見訥親仍舊團團亂轉,口中念念有詞:“這怎麼辦?這……如何是好……”因道,“中堂,不要急,要想辦法!”
“什麼辦法?你有什麼辦法?”
“回兵三千,和海蘭察會合去救刷經寺。下寨留一千守軍,我們還有一萬餘軍士,開進大金川——他抄我後路,我端他老窠!”
“合兵也只有六千人,再援救刷經寺,要多少時辰?刷經寺只有兩千人,敵人一萬軍士包圍,怎麼抵擋?丟了老營,死了張廣泗,朝廷那邊怎樣交待?”
“中堂的意思怎麼辦?”
“這裡留三千人駐守,不占大金川。”訥親已漸次鎮定下來,“派一千人去潦清斷莎羅奔後路,其餘的全部回援刷經寺。張廣泗危急,我們不救,誰都擔不起這個罪!”
刷經寺只剩下了三千多個人。除了張廣泗無恙,他的三百名親兵,和外圍的兩干軍士全部“殉國”。餘下這些兵士保著他退到寺後經堂大佛殿,也都人人身帶刀傷箭孔,渾身都是血污,卻半點不敢鬆懈,提著血淋淋的刀站在滴水檐下,預備著最後一搏。
張廣泗頭髮蓬亂,滿臉惟悴地坐在經堂東側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著地下的青磚,似乎在尋找著什麼,外邊藏兵嘰里嘎啦的叫喊聲、傳令聲清晰地傳進大殿,他竟是充耳不聞。他摘下腰間的寶劍,抽出半尺許、寒光閃閃的劍芒刺目,仍舊是那樣的鋒利。這是褒揚他青海戰功,雍正御乾清門,當著多少文武官員當面贈賜,曾招來過多少欣羨妒忌的目光吶?這柄盤龍鑲玉的寶劍,多年來刻不離身,殺過不知多少敵人,也用它誅戮過逃將,它自身就是一種驕傲和自豪,也記載著他的功勳和憂患。如今……他小心地抽出來,用白手絹輕輕地揩拭著,緩緩站起身來,望著已經沖入內院列隊待攻的藏兵,突然間爆發一陣令人毛骨驚然的狂笑:“哈哈哈哈……我殺人無數,無數人殺我,何憾之有?想不到張廣泗命畢於此——”手中的劍閃過一道雪亮的弧光,就向項左抹去。
“大帥!”他的師爺吳雄鴻一直站在身邊,張廣泗抽劍時他已警覺萬分,見他橫劍自盡,急搶一步雙手緊緊擦住張廣泗的手臂,撲通一聲長跪在地,已是聲淚俱下:“大帥,留下青山!留下……青山……松崗離這裡不遠,又有騎兵,這個大佛殿敵人不敢縱火……再頂一時待援……您一輕生,頃刻之間敵人就占了刷經寺……”張廣泗長嘆一聲淚如雨下,緩緩收回了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