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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笑道:“好嘛,朕隨便一問,你就這麼一大套!朕也沒說你貪污嘛……還是公私分明的是。你自己的帳,官家的帳都要放好,你說的這些朕也不得明白,只防著有人疑惑,你兩手空空說不明白,就不好辦了。”和珅道:“這是一點也不得失誤的。戶部支出、工部收納、內務府使用報帳,比奴才這個小宅子繁複一千倍,他們上次帳簿子對帳,毛數兒錯出十六萬兩,三家對著吵,都紅了臉,我坐在上頭聽,說‘勒制台的八萬石糯米是貢米,不是採辦米,三八二十四萬,景德鎮燒的鋪水池子的瓷磚,燒炸了一窯,價錢漲出去三萬五,西山石料廠炸藥損耗冒支一萬,途運石料損毀又是個三萬五。你們給我折算,是不是頂冒了十六萬出來?’我一說他們都笑了。奴才做這麼大官,又沒有在外任也沒有出兵放馬,不在差使上仔細留神,主子要我做什麼用呢?我貪污工料叫人查出來,不用主子說,自己也羞死了,那邊水榭子水深兩丈四,自己跳進去當了屈原!”乾隆已聽得哈哈大笑,說道:“畏罪自殺,還說是當了屈原!”

    “說笑歸說笑,錢字旁邊兩桿槍(戈),利字旁邊一把刀,不能不警惕。”和珅正容說道,“皇上叫奴才管藩庫,是叫奴才利天下,不是利自己的。這不單是忠不忠的事,還是天理良心。這麼大個天下,這麼大個園子,銀子整兆整億的打奴才手裡過,這是多大的信任!說手指fèng兒不嚴撒漏一點,那是奴才無能;說奴才中飽私囊,奴才永不敢有這個心膽!”  

    他前頭細算帳,後頭擺天理人情,鼓唇搖舌說得萬分懇切實在,倒比賭咒發誓指天矢口更其誠懇可信。本來這是錢灃密折里點到的一句話,被和珅一抹平展如砥。聽和珅無辜,乾隆倒覺一陣寬慰,笑道:“外頭走走吧,不要再和朕說錢了。”

    和珅心頭卻仍不寬鬆,他自謂朝野內外上下相處,只有灌水澆花的,沒有栽刺的,已是“一團和氣”得圓融周到,不料還是有人盯著自己,而且連點風聲也沒有就直達天聽!除了錢灃誰敢?誰能?陪乾隆走著,心裡犯嘀咕,臉上卻仍是春風滿面,指點著西邊一帶笑道:“那邊就是寒溫泉,夏天是涼水,冬天是熱水。主子說過幾次,七事八事的總忙得顧不上去。今兒趁巧兒,奴才陪您瞧瞧如何?”

    乾隆無聲點點頭,漫步隨和珅西行,他的心思似乎還在兆惠的軍務上牽念。踱著步子沉思道:“不要怪你主子光火。你就管著錢,算算兆惠海蘭察用了多少庫銀?加上天山駐軍,兵力比霍集占多出兩倍不止,封了夫人封兒子,進膳時候都想著有沒有呵護他們家人不到的地方。官,到了大將軍,無可再升,爵,到了公爵,也無可再晉,有人參奏彈劾,不用他們說話,朕都護在前頭,怎麼一味在前頭玩老鼠捉迷藏?朕還能怎樣才能叫他們滿意?咳……為臣難,他就不知道為君更難啊……”  

    “依著奴才見識,”和珅也嘆息一聲,“打完這一仗,其實天下太平,再也沒有大仗可打。這不指著兆惠和海蘭察,下頭的兵將誰不指著打仗升官發財?閒在一邊看文官發財,那又是什麼滋味?再說,輕而易舉就打勝了,也不見功勞嘛!好比秦越人見蔡桓公裡頭說的‘醫生好以不治以為功’,這也是人之常情。您這頭急驚風,他那頭慢郎中,還是因為他曉得這病沒有大幹礙。軍事上頭奴才只當過幾天兵,阿桂才是真行家。他這就回京,您瞧著吧,他准說這仗難打。也難怪,帶兵的打仗都是越打越小心。”他不動聲色,娓娓談心間兩個大將一個軍機各人都栽了一個“私意”根子,乾隆卻毫無覺察,想想又一陣惱恨,卻不是發作的地方,咽了一口唾液說道:“用這樣的心思事君,那就等著瞧!”和珅睨了他一眼,口中又變了調兒:“說這些將軍有二心,那也不公道,沒有使盡十分氣力罷了。比起文官,武將們好了不知哪裡去。有文官比著,主子也似乎不必對他們求全責備,畢竟那是兇險地兒讓人賣命的差使。這會子主子不歡喜,是因為差使不順心,一個紅旗大報捷奏進來,他們一床錦被遮蓋了,主子怒氣也煙消雲散了。一個官,一個祿,一個錢,天下英雄誰能出這羅網?奴才下去,看著戶部再撥些銀子調過去,鼓勵鼓勵士氣再說。”  

    二人說著,已到一帶稠密林子旁邊,老樹翳天竹木婆娑比著別處更加茂盛蔥蘢,一帶女牆上頭葛藤糾纏虬枝蟠結,中間就樹勢結成的藻須花門拱著一塊石匾,是紀昀的字端楷寫著:

    宜人潭波

    和珅笑指道:“這就是寒溫泉了。”又對跟著的太監嬤嬤侍兒女官們道:“裡頭有侍候的人,你們就在這候著,皇上叫進再進去。”說笑著帶乾隆進來。乾隆因見一帶歇山式殿宇坐南向北,外邊沒有設丹墀,一色大理石鋪地,規制有點奇特,張著眼看殿中時,和坤笑道:“裡頭是仿西安華清池造的,不過大些,冬天溫泉也不能露天沐浴游泳,所以有這座殿。”乾隆這才明白,這處殿是專門冬浴冬泳用的。從殿東繞出去,眼前忽然一亮——殿北院中沒有空場,一大片空闊地全是水,圍在碧樹綠叢之中,約可二畝方圓,四周全都是青石階級梯形人水,東邊是泉,水涌如溢,成潭形渦旋之後向西穿樹越牆而去——比種結構中華絕無。乾隆只在西洋圖樣冊上見過,正要問和珅,聽池心小島旁一陣水響,轉臉看時,是幾個妙齡女子游泳累了在島上曬太陽,見兩個男人進來,驚得下水躲藏,乾隆眼中光波驚喜地一閃,看住了。  

    下水的共是四個女孩子,光景都只在十七八歲之間,渾身上下都脫剝得只有一件短褲,所有衣物都堆放在乾隆腳下岸邊,此時被人掩襲藏在水裡,縮著身子不敢站直,想過來取衣又不敢,清亮得纖塵不染的水中又毫無遮掩,白玉般的肩膀、腿腳都漾在水中搖盪不定。見乾隆下死眼盯著,四個女子都臊得羞暈滿頰。有的用手掩辱有的捂臍,背對著岸低頭吃吃地笑,只中間一個膽大的沖岸上輕聲喊:“和大人……興這麼看女人的麼?好歹叫我們穿上衣裳麼!”

    “是恩春嘛!”和珅早已笑著背轉了臉,說道,“我不敢看……說過叫你們來待候皇上的。這就是當今萬歲爺。主子別說看,就要怎麼樣,你們也不能違旨……”四個女子這才知道是皇帝,扭腰擺身的羞澀之外又加幾分不安,不知是誰偷看乾隆一眼,小聲說了句什麼,幾個人忽然爆發一陣嘰嘰咯咯清脆的笑聲。見那個叫恩春的一手護辱,試著過來伸手要扯岸上衣服,乾隆一伸手便拉了她上了台級,笑道:“好一副美浴泉圖!既已撞見了就是有緣。你叫恩春,她們三個呢?既然游泳累了,這邊岸上不好歇麼?為什麼到池心子上頭呢?”

    那恩春被他赤條條拉上岸來,躲無處躲退無處退,嗔不是惱不得,見皇帝隨和溫存又有幾分榮耀自喜,一手被他扯著,一手將濕漉漉的頭髮攬在胸前,已是嬌羞滿面微微氣吁,偏臉低頭回道:“羞人搭搭的……主子這麼著看叫人瞧見……”乾隆呵呵笑道:“和珅就這麼臉背著,朕不讓他轉臉他敢轉?好,好!這麼不好意思的,你們就穿衣裳!”四個女子如蒙大赦,紅著臉,水淋淋的上岸急急穿衣。一個個松挽垂髮寬結絲絛俯妝陪侍,和珅這才介紹,一個叫懷春,一個叫思春,一個叫逢春,一個叫恩春,“都是江南新買來的孩子,在暢音閣讓太監嬤嬤教習過,送過來待候的。原想等主子西邊懷柔書房落成再當差,不防今兒就邂逅相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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