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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鎖深官憶往年,樓台蕭鼓遍烽煙。

    紅顏力薄難為厲,黑海心悲只學禪。

    細讀蓮花千百偈,閒看貝葉兩三篇。

    梨園高唱昇平曲,君試聽之亦惘然。

    這一來大家誰也笑不出來了,脂硯齋笑道:“上回也是你,真是專會敗興,好好兒的,又來一首鬼氣幢幢的喪門詩——下回不敢再約你了!”

    “曹雪芹見芳卿上菜,忙接了在桌上換盤兒笑道:“這首七律很有身分的。硯齋也是的,怎麼說敗了興?我還要把這故事兒寫到書里去呢!當年繁華今夕索漠,四娘說錯了麼?”敦誠將今日法場特赦盧焯的事繪形繪色說了,又道:“你沒見那人們,都和瘋了、醉了似的,就地兒在那裡高聲誦聖。如今我們不但有個好皇上,還有了好太后、好娘娘。我就只有點奇怪,娘娘高居深宮不問政務,怎就忽拉巴兒想起了救盧焯!”

    “深宮帷幔之中的事,外人怎麼知道?”脂硯齋拈鬚,邀大家碰杯,說道:“說如今天下鼎盛繁華是不假。我從南京過來,繼善公帶我看他修的金陵書院,那真叫巍峨壯觀,嵩陽、嶽麓這些書院不及它一半大!我說‘繼善公真是功德無量’,繼善只笑,又帶我去看給乾隆爺修的行宮——那有一頃多地,走了兩個時辰還沒看完一半。那銀子真和泥沙一樣了,繼善說:‘如今真是有錢了,不但官府有錢,民間也有錢。我不從百姓身上刮,又不入己,怎麼折騰都不怕!’他說的也真是,北方瞧著還窮,江南是真富,幾個大寺院進香的人擠成堆,布施稍慢一點,錢都塞不進功德箱!和尚們也是紫衣緞鞋,大刺刺的不肯理人,我想出個對聯挖苦他們兩句,竟想不出來!”  

    “這麼說——問和尚因何這麼大樣,仰臉不睬人?答居士只為錢箱飽撐,坐地能化緣!——可成?”雪芹斟著酒道:“我在北京也能覺到,如今真是到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極盛之世。我們這一代人是趕上了。可下一代呢?盛極難繼,由盛而衰,恐怕就未必高興得起來。文景治後便是王莽之亂,貞觀開元之後又是天寶之亂一一我倒寧可這極盛之世遲一點,或許將來人少一點悲悽呢!再說,那些帝王雄圖,將相功業,都在那裡營營奔競,有兒個留心街巷暗陬的嚶嚶泣聲,譬如現在正伏暑天,綠蔭遮天,芳糙鋪地,離落葉凋零還有幾日?盧焯救下來了,阿桂、勒敏還在和人打擂台,不管誰輸贏,總有敗落倒運的。正所謂亂鬨鬨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啊!”

    他一番話說得大家心底凜然,都把酒默思。敦誠因將遇見玉兒的事說了,又道:“人事、世事無常,雪芹見識不差。玉兒和勒敏的事就難說清個道理。勒敏哪點配不上玉兒?那個糟老頭子偏就不肯!”敦敏笑道:“明個兒天塌下,今兒還吃對蝦!雪芹兄還是快快寫好《紅樓夢》是正經。傅六爺如今是顧不上讀書了,也還惦記著這事。前日又說紀昀要修《四庫全書》,也要物色人才,問我雪芹可不可以?我說那可不成,雪芹如今日子寬裕一點,正好寫書,叫他弄故紙堆兒麼?”當下眾人又說又笑,直到天色黑下來,才各自辭了。  

    第三章 本節字數:116613

    ?三十迎欽差黃鶴樓接風慢公務總督署反目——

    訥親六月十九受命出京,親赴前線,經略大小金川戰事。隔一日,在保定便接到廷諭,已向金川張廣泗本部發旨,慶復和張廣泗已被削去所有職爵,即著鎖拿進京交部議罪。再隔兩日,又飛遞廷諭,據兵部核實,慶復攻上下瞻對縱班滾入金川,本人已經認承。金川之戰失機敗績,彼又倡言議和,為張廣泗部將具結指證,本人奏狀供實,以貽誤軍機論斬。因他是勛貴子弟且為世宗信用大臣,“朕不忍顯戮,即著勒令自盡”。訥親一邊催道趲行,一邊心裡不免狐疑:張廣泗——張廣泗呢?怎麼沒有他的處分?但他素來寡言罕語,不形於色,只心裡犯嘀咕,身邊雖然扈從如雲、怒馬如龍,卻無人能知他的心思。

    因為他攻略大小金川的規劃是從小金川入手,想由洛宛入川便當,但乾隆的臨行一夕談,使他改變初衷從湖廣取道。乾隆的理由十分充足:“打仗靠什麼,一靠士氣,二靠謀略,三靠糧秣,要和尹繼善先見見面。他現在富足,朝廷不想動戶部的錢糧,軍需由他支應,不見見不好。朕已下旨著尹繼善去武昌接你,你們在黃鶴樓談談,然後去四川,你心裡就有底了。”但這樣一來,就要多走五日路程,在信陽府訥親便下令隨從的三百人馬全部輕裝,快速趕赴武昌,連馬都重新換過。以他軍機大臣兼著大將軍身份,這些都是細事,咨嗟即辦。信陽到武昌快馬半日路程,前頭滾單飛馬流星地往返相報,後邊又是一溜輕騎,待過長江登舟張篷之時,才剛過午時三刻。  

    訥親一路鞍馬勞頓,一氣不歇從北京趕到這裡。隨著船工悠揚一聲號子,官艦離岸,心緒才安定下來。此時碧空澄澈纖埃不染,浩浩蕩蕩的揚子江在這裡與漢水匯合。更見水闊天寬,萬頃波濤拍岸東去,一群群的沙鷗翔起翔落,放眼一望,龜蛇二山在水色嵐氣中蔚蔚隱現。江岸上那座高矗入雲的黃鶴樓也仿佛隨著座艦仄傾搖旋。面對這寥廓江天,訥親就有多少心事也洗滌淨盡,不由吁了一口氣。身邊的師爺柯模祖忽然用手指著對岸碼頭,說道:“東翁,您瞧!那是尹制台他們來接您了!”

    “唔。”訥親臉上划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我也看見了,正中那個就是,左側那個是湖廣巡撫哈攀龍。……好像還有李侍堯,錢度……”

    他一一分辨著,大艦已離岸愈來愈近。只見尹繼善吩咐了句什麼,鼓樂聲便大起,八班吹鼓手齊奏《得勝令》,裂石透雲價響起,鞭炮聲密得不分個兒。待到梢公扯著嗓子吆喝一聲官艦靠岸,下錨,搭板橋,訥親正冠彈衣徐徐下岸,又猛聽三聲大炮,撼得堤岸簌簌抖動。尹繼善為首,率領幾十名官員一齊跪下,樂聲、爆竹聲才停下來。尹繼善和哈攀龍齊聲報名迎接:“臣,尹繼善、哈攀龍等謹率湖廣官員恭請聖安!”  

    “聖躬安!”

    訥親南面而立,仰臉答道。旋又換了笑容,俯下身子一手挽起一個,說道:“元長公、攀龍兄別來無恙!元長遠道從南京趕來,不容易!”尹繼善和哈攀龍也忙笑著寒暄,執手說話。哈攀龍沒有受命支應金川差使,只是盡東道主之誼,見官員們已經請過安,便道:“訥相一路風塵辛苦!兄弟在湖北接過幾次欽差了,從沒見過走得這麼快的天使。請——這邊備有水酒,請訥相賞光。”訥親瞥一眼高聳雲天的黃鶴樓,笑道:“兄弟心裡急。繞道湖廣,特為和二位商議籌糧籌餉的事。大家彼此都不生疏,鬧什麼虛文呢?我素來不吃筵席,但今日破例。皇上有旨說在黃鶴樓,我們何妨登樓望江小酌?就在席間說正經差使,也很好。”

    哈攀龍原擬訥親在此至少要耽擱三天,聽他話意,下船就上樓,立刻商量軍務,似乎想商量完拔腳便走的模樣,不禁一怔:黃鶴樓那邊遊人如蟻,事前一點預備沒有,怎麼關防?趕走遊人,再打掃,再安席,折騰到什麼時候?……心裡埋怨訥親沒成算,但他是剛剛升任的巡撫,升任又頗得訥親從中幫助,如何敢駁回?見尹繼善笑而不言,忙命戈什哈:“此刻就移席黃鶴樓,快辦!”登時便亂紛紛的,官員們退到遠處扇扇子說閒話,戈什哈又搬來幾把椅子放在江岸大柳樹下,擺桌子、上茶忙個不停。好容易三個人才落座了。訥親說道:“聖上見元長摺子,說你在玄武湖邊修了好大一座書院,進上去的圖我也見了,真是巍峨壯觀。南京人文之地,從此更增顏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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