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顒琰心裡滾熱,臉上笑著聽她絮叨,見桂香捧了中櫛來,忙起身擰了一把熱毛巾捧給魏佳氏,退回座中說道:“我來看娘,倒招得娘傷心!安全上的事王爾烈自然有安排的,一路官道也沒聽有什麼江洋大盜剪徑。您到潞河驛看看就知道了,多少江甫商客、安徽山東的行商,還有廣東廣西雲貴來的,比山東遠得多。您說過,我比別的阿哥皮實,兒子難道還不如那些客商?”一頓說得魏佳氏高興起來,說道:“你就是皮實,不哼不哈的心裡有數兒,面情上不大外露的。娘苦寒出身,平日三言兩語說著勸著,你比你哥子,還有你弟弟都儉省,能受委屈耐摔打——單是生你,眼看出花兒沒指望了,皇上千里迢迢送了個葉天士來,還是救了你的命……我是想,還是得帶個有本事常出門的跟著豈不更好?”又嘆口氣道:“可惜傅六爺病得沉重。不然我帶出個信兒,不論福隆安、福康安誰跟你作個伴兒,我也就放心了。”
“沒有他們跟,兒子照樣能辦好差。”顒琰說道。他的自尊心受了母親一刺,立刻臉上微微泛紅。福隆安是公主額駙,福康安是棠兒的掌上明珠,都是貴胄子弟,不但奢侈且是自視甚高,自小和顒琰諸阿哥一道讀書,騎馬打仗領諸貴玩耍,不像別家大臣子弟事事處處容讓這幾位“阿哥爺”。礙著母親情面雖沒有生分,但顒琰天性深沉木的,心裡深處瞧不慣傅家兄弟驕縱傲慢,又隱隱覺得傅家有“居恩”自高的味道,更讓人每一念及就受不了,他瞟了一眼母母親,又怕她吃味兒多心,一笑說道:“他們孝順傅大爺,跟我孝順皇阿瑪和您是一樣的心。別說六爺到了彌留關頭,就是小病小災,我也不忍心割人家的父子之情,”
魏佳氏哪裡知道兒子一霎兒辰光動了這若干的心思,一笑說道:“這說的是了。就是這麼著,也不圖你在外頭轟轟烈烈顯身立名,平平安安回來我就歡喜。”說著起身進內房,親手挽著個包兒出來,都是昨日晚間燈下預備的——打開了看,放在最上頭的是一封“護身平安符”,米黃布袋上鈴著白雲觀的道篆印,殷紅色的,血一樣醒目。旁邊一個小盒子,魏佳氏挪動了一下道:“這裡頭是紫金活絡丹。那包是金雞納霜——你有個瘧疾根兒,覺著要犯病的光景兒就趕緊吃……”還有一封一封大小不一的桑皮紙小包,裡頭小銀角子小金爪子、碎銀子什麼的都有。魏佳氏不無遺憾他說道:“這都是和老佛爺皇后抹牌時零碎贏的。想著要這些沒用處,都賞了人了。早知有這檔子事,倒該留著給你的。我的月例在這宮裡是節餘最多的,有三萬兩在帳上呢!只是一動這錢,可世界人都知道了,我倒沒什麼,給你招來閒話就沒意思了……”
顒琰聽母親一一安排囑咐,似乎渾不知自己是地動山搖的欽差大臣,倒像是小門小戶家孩子出遠門那般瑣碎細小叮嚀,肚裡只是暗笑,聽著聽著不知怎的心一直沉落下去,眼中已噙了淚花,強笑道:“欽差秣馬食宿,一路都有驛站供應,我稍稍當心一點就是了,娘不必這麼費心。”魏佳氏道:“我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誰背著房子走道兒呢!——家人要個靠實的跟著,一路湯湯水水的好侍候。早知有這回事,我該指個丫頭開臉給你。男人侍候人終究不得法。”顒琰笑道:“就有妾也不能跟我的欽差扈從啊!家人是王小悟跟我——前年福靈安送我的,人也很機靈的。”
“嗯,我知道。”魏佳氏不再吩叨,退回了座中,凝望顒琰移時,決絕地一擺手道:“好生辦差去吧!”
七天之後,顒琰一行四人已經到了滄州,時值臘月隆冬,枯水季節,朝陽門到通州的運河段乾涸得能見河底,順天府征的民工沿河都是,螞蟻般清理河床淤泥,過了通州到天津衛碼頭這一段,運河凍得鏡面也似,根本不能行船,他原想一離開通州就另走小道,但沿途人口輻輳城市彌密,地方官早已接了李侍堯的知會滾單,這邊八人抬大轎起行,那邊城市文武官員已經知道,探馬騠騎不絕於道,已在預備迎接欽差——這就是坐轎出巡的一宗兒不好處,坐船可以屏謝官員登船請安拜望,飲食起居與外隔得斷,想“私訪”一下換上青衣小帽走人便當。在轎上有個“落宿”的事,吃喝拉微不能不離轎,顒琰雖不愛熱鬧應酬,無奈所到之處,都是一張張熱臉蹭著,一車一車好話堆著,也只好隨俗敷衍,只傳渝“所有酒筵一概不與”而已。直到過了青縣,前頭運河也還凍著,靠岸堅冰磋硪,河心薄冰凌絲覆蓋,已勉強可行座艦。上了船,一顆心才漸漸定下來。
此刻,他坐在欽差座艦大艙里穩幾憑欄向外眺望,但見兩岸一馬平川的原野都在緩緩後移,蒼溟溟的天穹下村落蕭索,灰得發紫的雜樹林一片一片接陌天際,遠到極目處像褐色的淡靄散霧,近處掠窗而過的樹林中都是荊棘雜糙叢生,鴉巢高懸,群鳥在亂墳中無望地嘈鳴著,翩起翩落覓食。只有隔堤遠處,殘雪斑駁的農田中可見阡陌界碑相連,田中冬小麥約可三四寸高低,在獵獵西北風中波伏抖動,深綠的秀色給這荒寒寂寥的原野略添了幾分生意。聽到什麼細碎的響動,顒琰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這才留意到從刑部借調來的貼身護衛任季發側身侍立在自己身後,王小悟單膝跪在艙口,鼓著腮幫子拼命吹那炭爐子,是剛加進去的炭棒要起焰兒,發出了細湊碰撞樣的錚錚聲音。他沒有說話,見王小悟搬來了爐子,一擺手命他退下,只打量這位任季發。
任季發穿一身便服,灰市布長袍套一件玄色套扣背心,扎褲腳挽緊身褲,腳下蹬著一雙“踢死牛”桐油澆底快靴。從履歷上看已是二十六歲的人,但生就一張娃娃臉,大嘴圓鼻子圓眼一副滑糟相,一看便知是個渾身消息兒一按就動的角色。他跟人出差跟著了,還是頭一回侍候顒琰這樣嫡脈的“龍子風孫”。他也揣摩不了這位天璜貴胄,一路接見官員,見面執手寒暄拍肩說笑,溫存大方得似乎沒有架子,退下來沉默著一坐一兩個時辰一語下發;吃飯不講究好歹,不對胃口就放箸,卻從不叫廚子訓斥重做,穿衣不穿新衣,但衣服稍有污漬絕不再穿——這僻性說怪不怪,尋常這樣的卻也真的不多。他早已在偷偷審視這位阿哥,見他這樣看自己,忙微笑著低了頭,悄地里用舌頭頂一下上胯,硬了頭皮頂他目光。
“你叫任季發?”顒琰終於開口了,語氣仍舊那麼不溫不火,“刑部的?”
任季發如釋重負,暗地透了一口氣,畢恭畢敬回道:“小人任季發,原是黃天霸門下弟子,跟劉墉和福康安大人出差有功敘保,福大人薦小人到刑部緝捕司掛了個堂官銜兒,其實是個捕快頭兒。十五爺不必叫我官名兒,就叫‘人精子’就得!”
“人精子!”顒琰失聲一笑,“想來你必是伶俐過人武藝超群的了。”任季發變臉兒笑道:“這就是爺抬愛我了。我是黃天霸的徒孫子,十三個師叔師伯都是跟大人出去辦差,死的死傷的傷,囫圇的也都有事。瘸子裡頭拔將軍,就輪到我跟了爺。伶俐不敢說,武藝也稀鬆。走道兒多些,黑白兩路熟些……嘿嘿!”正說著話,王爾烈一撩棉帘子進了艙,人精子便住了口,一臉鄭重退回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