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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大明白。聽老先生們說,反正是煞風景的意思罷。”易瑛說道。因見幾個人正圍著一張榜在看,便踱過去,卻見是江寧縣令袁枚出的告示,兩盞紅西瓜燈照著,西方餘霞未盡,字跡映得清楚:
我皇帝以寬為政,理天下惟仁孝禮義為大宗。彌年蠲租免賦,彰勵教化,黃叟稚童共沐深仁厚澤,雖山野樵父、湖海漁夫均沾盛世德惠。莫不昇平舞鶴熙然遵道守法。本令思歷年犯過被罪釋放之輩,每有自暴自棄重新陷溺屢赦而屢犯,終致無可自拔,為刑典誅戮,情殊可恨而理有矜憫餘地。殊悖上天好生之德,而負我皇上仁育傷撫天下之至意。特書告示知汝,以此日為始,凡前因罪入獄罰滿釋放者,至江寧縣衙領取思過牌一面。三年循良守律、無犯國法、禮敬蒙化者,即為善補惡之良者,各鄉里甲保不得以莽民賤視之。用誠切告。進士及第賞知府銜江寧縣令袁枚臨穎。
旁邊有老先生念,唐荷卻聽不懂,正想問易瑛,旁邊有個鄉下漢子問身邊一個穿袍子的老先生“這是啥黃子玩藝兒?是免捐布告兒麼?”老先生卻甚古板,不厭其煩按字按句解釋一遍,那漢子還是聽不明白,旁邊一個油嘴閒漢笑道:“好比說——你怪見怪——你姐偷了漢子,教人拿住了。只要三年內不再偷,就算好人了!”那漢子怒道:“你娘才偷漢子——我也好比說!”一跺腳氣咻咻走了,惹得眾人一片鬨笑。喬松臉一紅,啐了一口,跟易瑛接著串市。
夜市上擺的都是地攤。古董、字畫、宋紙宋墨、玉佛、觀音、鼻塞、煙壺、陳年家具、湖筆、端硯、古琴、圍棋子兒還有什麼十二生肖玉雕、烙花屏風,南京特有的雨花石一類琳琳琅琅,應有皆有,有點類似北京的鬼市。不過鬼市是凌晨,這卻是入夜。滿街的遊人徜徉巡追,到處都是燈影閃晃,夾著賣湯餅燒雞鹹水鴨板鴨高一聲低一聲富有彈性的叫賣者混淆一片,煞是熱鬧。正看得沒興頭,忽然前面有人高聲說話,轉臉看時原來一個穿著寬大團花灰府綢夾袍的胖子正和一個賣古董的講價論真假。
“老城隍廟夫子廟一帶古董店,哪個不知道我馬二侉子?”那個胖子笑說,“你這信陵君虎符見了一百個不止!倒是這一堆雨花石不假。這塊秦磚,還有這漢瓦,看著像,也很可疑,一塊秦磚要五十兩,漢瓦要到一百二十兩——你想銀子想得犯了痰氣了!”
易瑛幾個人湊過去,那賣古董的黑瘦精神,見來人圍觀,來了興頭,站起身子舉著那塊秦磚,唾沫四濺說道:“您老人家這回可是走了眼呢!”用指頭彈彈磚塊“您聽這聲音,賽過石磬!看看這顏色,堅瓷黝黑——真箇聲如玉色似鐵!”隨手取起原來坐著的磚頭,兩磚“嘎”地一碰,秦磚完好無損,新磚卻粉碎落地“這就叫貨真價實!——你再看這塊漢瓦!”他又一手撿起漢瓦,“這瓦檔,魏晉以後有這個花樣兒,料泥紋路有這份細膩麼?瓦筒這層土花鏽,這紋理;如今哪個坊里假造得來?”他兩手一翻,“——您瞧瞧您瞧瞧!磚上鑄的‘未央’,瓦上是‘卻非’!這是什麼字號的!實話實說,賣磚賣瓦的不是尋常人家,當初也是一品朝貴,上千兩銀子進的貨。不揭人短兒,他敗了家等飯開鍋,不論貴賤托我出手。這麼齊整的漢瓦,我販老了古董的,也還是頭一遭見著。您老是外行,要遇上識家,十倍的價您出手了——一要懂,二要有錢人家,這也講究個緣分不是?”
“你真箇好一張賣狗皮膏藥嘴!”馬二侉子接過秦磚,湊在耳邊敲敲,說道:“這磚是真貨,那隻瓦太可疑了,我也沒見過漢瓦瓦檔有塗黃料底色的——二十五兩買你的磚,怎麼樣?”
一塊磚還價到二十五兩,是中等農戶人家一年的衣食,易瑛幾個人都是一怔,卻聽賣古董的說:“您是識貨的,五十兩不能讓價。”
“三十!”
“不行,五十。”
“四十兩!”
“五十不讓!”
“這樣,我出七十兩。”馬二侉子笑道,“連那塊假瓦一塊兒搭給我。再多,也不值,我也沒那個閒錢!”
賣古董的嘆了一聲,笑道:“今兒真箇碰到對頭了,這瓦真的是從漢墟堆里扒出來的,別的漢瓦都是朱紅底色檔子,這黃底子色的我也沒見過,所以來買的人都說是假。這麼著買,您算捉了我的冤大頭了——不過,哪個廟沒屈死鬼呢?一百兩兩件你拿去。再少,咱們買賣不成仁義在!”馬二侉子道:“你哄我,我再拿去哄人,世上人不就這麼哄來哄去?一百就是一百吧!”說著悉悉窣窣從袖裡摸出一張銀票遞給賣古董的。易瑛等人正要離開,一眼看見毗盧院相識那個“年先生”踱過來,身後還跟著隆格。再細看,端木良庸和那個鬼頭鬼腦的鐵頭蚊也跟在後頭,便笑道:“隆先生年先生!你們也過來轉轉夜市?”
“這不是卞先生麼?”紀昀見在此地與易瑛覿面相逢,也是猛地一怔,回過神便忙圓場,卻先和馬二侉子說話,“老馬,又買古董送禮了?老年來給你們紹介一下——這位是隆格貝勒爺,這位是卞和玉先生。別說你是財主,卞先生為迎駕一次捐銀十萬,特請到南京觀光的!——卞先生,怎麼這幾日又不住廟裡了?”易瑛笑著躬身向乾隆一揖,“原來是金枝玉葉,卞某失敬了!——一個親戚有筆生意,生拉硬拽叫了去,連告辭也沒來得及,爺們鑑諒——也出來走走?”
馬二侉子沒見過乾隆,三造人邂逅,紀昀自報“老年”,又沒聽說過“隆格”的名頭,自是一陣懵懂。但他其實天性極聰穎的,立刻逢場作戲,笑道:“這可真是地角天涯無往不神馳,竟在這裡又遇到年老爺子!和隆爺卞爺見面兒也真有緣——吃飯了麼?我請客,准不敢一報還一報!”紀昀搖頭道:“我們已經吃過了,出來隨便走走。大家隨意些,往後少不了擾你——你買這磚瓦做甚麼使?又要鑽刺哪個齷齪官兒?”易瑛聽得也是一笑。馬二侉子道:“如今皇上釐清吏治,江南貪官新上任就摘牌子的好幾十,誰敢風頭上觸霉頭?我這是預備著風頭過了送內務府老趙的,一百兩銀子的小意思,嘿嘿……咱做皇商,不巴結好內務府,送的貢貨雞蛋里也能挑出骨頭來!”紀昀一點也不想讓乾隆在這地方和易瑛盤桓說話,因笑道:“那好那好,大家請便!”
“既然‘地角天涯無往不神馳’,此地相逢就是有緣。”乾隆在旁笑道,“一道走走何妨?——老馬,這塊瓦我看看。”一邊說移步踅向西,眾人只好跟著,端木轉臉黑地里看了一眼,昏暗間雜亂的人群中吳瞎子、巴特爾、黃天霸都混在裡頭,他什麼也沒說,不遠不近跟在後邊。
易瑛也回頭看,見黑白無常也跟著,綽約還見蓋英豪也在人堆里,不禁一笑,卻聽乾隆說道:“漢瓦像這麼完好的,真沒見過——馬先生,我用一塊漢玉換你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