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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撫著發燙的腦門子再三檢視自己的計劃,十門紅衣大炮調到龜蒙頂北麓,正面猛轟王炎的北寨門,三千軍士由界碑鎮鼓譟攻擊,王炎決計不敢東進,向西一出山就會潰散,唯一的逃路就是從平邑向聖水峪,再入微山湖,與官軍周旋。他急急帶兵強行軍潛入平邑,也就因為平邑那一千多官軍根本不是反眾對手。現在已經來了,他心裡反而有些忐忑不安,北麓是劉墉坐鎮,若是王炎集全寨之力從那裡突圍,這書生擋得住擋不住?葛孝化這個老滑頭守右界碑,這邊是指望不上他策應了,反眾潰散,他肯不肯帶兵攔擊?……兵將不熟悉啊……”福康安已想得雙眸炯炯,“這是野戰,臨時拉來營兵湊合,能不叫人懸心?……打完這一仗,一定要請旨去練兵,還是自己帶出的兵得心應手……”他勞頓了一夜的人,思量著事情,身上暖洋洋的,朦朧著似乎打了一聲鼾,頭從時間滑落下來,“砰”地碰在卷案木框上,一個警覺跳起身來。他搓臉頓足活泛著身子,見王吉保端一盆熱水進來,說道:“大事沒辦,幾乎就睡著了!這盆水好!”說著便忙洗搓,揩了臉又用青鹽擦牙,便覺精神健旺,吩咐道:“你出去傳令,道士們的鍋用來燒水,讓兵士就著吃乾糧,吃完飯睡覺!叫賀老六來一下!”
“是!”
王吉保跑去了。一時便見賀老六大踏步進來,當胸一拱道:“四爺,您傳我?”福康安看看卷案角上擺著的印信關防、筆墨紙硯,問道:“這個縣外頭何家嶺綠營管帶你認識?”
“回四爺,他只是個千總,見過面,標下叫不出他名字。”賀老六道,“去年夏天省城會操,校場上演隊,我帶的隊列最齊整,國泰叫我示範,晚上宴席上又表彰我,把總以上的軍官都在場,他應該認識我賀老六。”說著,他驕傲地仰了仰脖子。
福康安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傅恆老爺子在成都閱兵,賀老六大雪天赤膊帶兵操演,在傅恆跟前證明“川兵不是孬種”——就是那一次和傅恆結下緣分的。他盯視賀老六片刻,回過身來,緩緩從簽筒一樣的匣子裡抽出一支令箭,語氣沉甸甸地說道:“此人雖然是朽木糞土,我還要用他這無能畏敵的名聲。本來我該親自去,可我怕這裡有事出了漏子。想想,還是要你走一遭。”
“四爺有差使只管吩咐!賀老六是老公爺帶著打出來的,現在跟你也是一樣!”
“現在是辦軍政,我心裡其實拿你當老叔看待。這一仗打贏,共榮;打壞了,同辱。”
“四爺!”賀老六一下子激動起來,血湧上來,臉漲得通紅,跨前一步說道:“老公爺待我恩重如山,我是血性漢子,我拿你當老公爺看!”
福康安會意知心,點頭道:“你到他營去,持我的令箭,命令他立即帶隊入城——這有兩個好處:他們進城,可以掩飾我們主力,這是一群松包軟蛋兵,進城可以向山上逆匪示弱。劉墉佯攻,王炎、龔三瞎子要突圍,更容易選平邑奪路向微山湖。這裡我們的兵就成了伏兵——就是這個計劃。”賀老六笑道:“我們賣個破綻給王炎看。標下省的!這沒什麼難的,我去傳他們進城就是了。”福康安笑道:“這個管帶我們不認識,我敢斷定是個滑頭老油子。我原來也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進駐縣城,黎明進廟前粗看了一下,平邑城北是山,居高臨下,是個易攻難守的城。你看,就在這廟外頭布置一千弓弩手she箭,守城的連頭也不敢露,反賊不敢占領這個城,也為這個緣故。城池既然沒有落入敵手,他在城外監護,也不算擅離職守。大軍攻山時,他出來打打太平拳助一陣,原先鎮壓不力、守土護城失誤的罪也就抵消了——他有這個算盤,你命他進城,我擔心他拖宕推搪呢!”
“他敢!”賀老六道:“先人板板的,我擰掉他的吃飯傢伙!”
“他若奉命,我可以放他一馬,允他戴罪立功。”福康安臉色陰鬱,喑啞著嗓子道,“他要推搪,那是天理昭彰——你不妨告訴他我已經到了平邑,叫他來見我——就說我帶了十名隨從來的。我們的實力要隱蔽到後天卯時!”
賀老六帶了兩個兵傳令去了。福康安踱出王皇殿,先到殿後神庫見了廟祝道士,還有帶來的十個嚮導也監護在這裡,打點起溫存好語寬慰,許願捐助香火資,房舍住宿軍費結帳。說一陣閒話踅回前院,因見有些軍官住在精舍里,兵士們都和衣歪在廡廊下,便命:“所有軍官一律睡廊下,軍醫住精舍,有扭了腳受了傷的,安排在精舍調治。”見有軍士們互相挑腳泡的,便湊上去幫著擺弄,拔頭髮絲兒穿泡一一他也真放得下架子,一路走著一路照料,扯扯這個毯子,拽拽那個被角,又命軍需官:“想辦法弄點紅糖,燒薑糖水給當兵的喝。下午可以進城,採買肉菜米麵。廟裡不能生火做飯,從城裡做熟的送進來——大家都是斬頭灑血的勾當,萬萬不能屈了肚子……”軍需官叫苦,說“錢帶得少”。福康安笑罵:“先打欠條給他們——我離開濟南時告訴和珅,仗打完每個軍士三十兩賞銀,撥三十萬兩過來,一切都富足有餘——他們文官坐那裡不動不勞,大把抓銀子,我的兵倒窮著!”這麼閒話說著,士兵們便覺這年輕欽差通達人情,善解人意,一片聲竊竊私議,嘖嘖稱賞。
福康安心裡卻一直惦記賀老六,一頭忙著巡營安撫兵士,不住地看天上日移時辰。看看將到午時,還不見賀老六的影子,正要派人催問,王吉保從廟門處跑步進來,回道:“大帥,賀老六回來了!”接著便見賀老六一臉陰沉,按著腰間大刀片子進來。福康安躬著身子正在給一個毛頭小兵纏綁腿,偏臉見他們情形,心知自己所料不謬,直起腰來,已板下面孔,問賀老六道:“怎麼回事?”
“四爺,真的叫你料中了!”賀老六鐵青著臉,行軍禮回道,“我傳了令,他說大軍未動,糧糙先行,先向我討三個月的餉銀。說他還抓了一千多反賊家屬,都押在營里,問我怎麼處置。我說欽差大臣的令箭就在這裡,午時進不了城按軍法處置。他說不能糙率進城,全軍覆沒的罪名更當不起,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進城。我說福大帥已經來了,要傳見他。他說來就來,就跟著來了——呸!龜兒子聽說是哪個哥哥的兒子,說話橫得很!”
“哥哥的兒子?”
“說是三十四哥是他媽,我弄不明白這事,這跟軍務也沒球個相干,我也不想糾纏他的家務,就帶他來了!”
他不明白,但福康安已經明白,三十四格格是康熙的小女兒,論起來就是當今乾隆皇帝的嫡親小姑姑,常到府里和母親說話的。福康安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咬牙皺眉緊張思索著,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阿葛哈!”
“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