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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問十九年磨折,卻苦誰來?如蠟自煎,如蠶自縛,沒奈何羅網橫加。曾與郎云:子固憐薄命者,何惜一援手耶?嗚呼!可以悲矣。憶昔芙蓉露下,楊柳風前,舌妙吳歌,腰輕楚舞,每看酡顏之醉,頻勞玉腕之攜。天台無此游,廣寒無此遇,會真無此緣。縱教善病工愁,拼他憔悴,尚恁地談心遙夜,數盡雞籌,況平時裊裊婷婷,齊齊整整。
對句卻是:
豈圖兩三月歡娛,便拋儂去?望魚常杳,望雁長空,料不定琵琶別抱,私為渠計,卿竟昧夙根哉,而肯再失身也。噫戲!殆其死歟!迄今豆蔻香消,靡蕪路斷,門猶雀認,樓已秦封,難招紅粉之魂,枉墮青衫之淚。女蝸弗能補,精衛弗能填,少尹弗能禱。尚冀降神示禁,與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雲,乞還鴛帖,合有個夫夫婦婦,世世生生。
孫嘉淦這才知道這副長聯是挽京師名jì蘇舜卿的,遂嘆道:“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這期間死了多少名臣、名將,有誰來挽他們?”
“名臣名將不如名jì,確乎如此。看看《桃花扇》,就是一個佐證。”尹繼善笑道,“但名jì生前活得苦。世人總歸是要個‘現得利’,所以蠅蠅苟苟,追逐的還是做官。”何是之小心地將紙搭在船舷上晾著,附和道:“還有多少人一輩子痴迷,拿著敲門磚站在門外苦苦追索。”尹繼善點頭道:“我在廣東就考過一個,八十多歲的老翁,還是個童生,問他經傳都糊裡糊塗了,還要考。我也出了一聯,上聯是‘行年八旬尚稱“童”,可雲“壽考”;下聯是‘到老五經憂未熟,不愧“書生”’。”
眾人不禁哄堂大笑,劉嘯林笑道:“這一聯難能的是‘壽考’和‘書生’一對。”曹雪芹道:“倒逗起我的興頭來,我仿畸笏叟這副長聯贈這位‘老童’。”遂援筆疾書:
試問數十年磨折,卻苦誰來?如蠟自煎,如蠶自縛,沒奈何學使按臨。曾語人云:我固非枵腹者,不作第二人想也。嗚呼!可以雄矣。憶昔至公堂上,明遠樓邊,飯夾蒲包,袋攜茶蛋,每遇題牌之下,常勞刻板之謄。昌黎無此文,羲之無此字,太白無此詩。總教時乖運蹇,拼他跌滾,猶妄想完場酒席,得列前茅,況自家點點圈圈,刪刪改改。
豈圖無數次簸翻,竟拋儂去,望魚長杏,望雁長空,料不定禮房寫落。愛為官計,彼必有衡文者,詎將後幾排刷耶?噫戲!殆其截歟?迄今緣慳,轅門路斷,著貽子孫,賀鮮朋親,愁聞更鼓之聲,怕聽報鑼之響。秀才弗能求,‘書生’弗能憶,‘壽考’不能死。或者祖功宗德,尚百貽留,且錄將長案姓名,進觀後效。合有個子子孫孫,膝膝繞繞。
“這也算將其中況味寫透了。”何是之一生名場潦倒,追隨曹雪芹為門牆私淑弟子,已是大徹大悟,見這副對聯仿作,竟不自禁勾起舊日情腸,心裡一陣酸熱。想著,又補了一句:“無藥可醫相將病,有心難補女蝸天吶!”
眾人還待仔細評講,忽聽岸邊有人手卷喇叭呼喚:“中丞大人——有廷寄急件!”
“看來今兒不能盡興而歸了。”尹繼善微笑著嘆息一聲,“就如何先生說的‘無藥可醫相將病’,我續全了,‘有心回頭崖前馬,此中況味君亦難’啊!”說著,畫舫已經靠岸,卻見是巡撫衙門的戈什哈。剛停穩,那戈什哈便跳上船來,向尹繼善打了個千兒,將一份加有軍機處關防火漆通封書簡雙手呈上。尹繼善翹足而坐,拆開看時見有“御批’二字,忙站起身來,小心展開捧讀。卻是一份奏摺:
臣山西巡撫喀爾吉善,為彈劾山西布政使薩哈諒收兌銀兩,冒支貪賄事跪奏。
尹繼善粗粗看過正文,看乾隆的御批時,卻是:
著發往各省。已著吏部侍郎楊嗣景前往查核,即會同傅恆審理此案。
孫嘉淦見尹繼善只是沉吟,欲問時,因這是聖渝,又不知該不該問,便也默然。一船上人見他二人不張口,也都訕訕地不說話。尹繼善許久才道:“這是皇上即位以來第一件查處貪賄的案子。前頭我送呈的幾份,都留中不發了,看來這是戲中有戲。”說著把奏摺稿子遞給孫嘉淦。孫嘉淦接過來看了看,笑道:“喀爾吉善這人最油滑,這回竟率先打了個衝天炮!薩哈諒是莊親王的門人,只怕這官司不好打呢!”
“諸位仁兄賢弟。”尹繼善從容拿起桌上素紙摺扇,當胸一拱,笑道:“我和孫大人不能陪你們了,回衙門要議點事。你們只管盡興,代我多勸勒兄幾杯。回頭上路,兄弟自然還有些程儀。”說著從容走下跳板,和孫嘉淦一道上岸,隔水又是一揖,這才和孫嘉淦同轎回衙。
二人在江南巡撫衙門籤押房坐定,尹繼善方道:“我說戲中有戲,就是這個意思,豈止把莊親王卷在裡頭?楊嗣景是怡親王府的親信,又是薩哈諒的同年。他來審案,喀爾吉善有什麼好結果?”他手中大摺扇展開又合攏,“據我看,喀爾吉善背後肯定是傅恆撐腰,傅恆少年新貴,又是個膽大細心的,一心要作名臣,唆使著在山西開這個懲貪第一刀,這是想得到的事。但皇上若不想大做,為什麼把摺子發往各省?要想認真辦,又何以叫楊嗣景來辦?這才有點叫人撲朔迷離。”孫嘉淦沒有在外任上做過大員,他是一向有什麼事說什麼事的,這才知道一封奏摺批下來,這些封疆大吏們動盡了腦筋,想的居然不是“該人奏的事是實是虛”,或者“我身邊有沒有這樣的事,該不該奏”,而是案子後頭的“戲”。遂笑道:“要是我,才不這麼想呢,我頭一件事要先看看江南藩庫,清點一下自己。”
“那你連一任巡撫也做不到底。”尹繼善見他如此直率,莞爾一笑道:“自己是清是貪,不用想。身邊有沒有貪官,那是也不用想的,哪裡都有,也早就心中有數。你看,賀露瀅的案子,要放在先帝爺手裡,李衛早就不請旨處置了。皇上要扭嚴為寬,你拋出來,那叫不識大局。你自己連官都做不穩,試問你怎麼能切實為朝廷為百姓做點好事?如今太平的久了,贓官十八九,清官十一二,有這個比例就算不錯了,真的動手一個一個按律查拿,清到水無魚,林無鳥,官也就沒人做了。”
這也是一片道理。孫嘉淦突然感到一陣不安,他想到了和墨君子一番晤對,真的有點吃不准究竟誰是誰非了:“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啊……”他喃喃自語他說道。尹繼善卻沒聽清,問道:
“你好象很有心事?”
“我有點……怕。”
“怕?”尹繼善頓了一下,“怕贓官多?”
“不,怕貴人們都象你這麼想。”孫嘉淦苦笑道:“那就離革命不遠了。”
尹繼善大笑,說道:“錫公,革命是天道,是大數、聖人為什麼要說‘和光同塵’?就是要你順天應變。在這一朝,忠心為這一朝盡心,盡力辦好自己手中的事,也就是延緩革命而已。要阻止這個大數天命,自古誰也沒有辦到過。如今實話實說,皇上要創極盛之世,已經是看得見、摸得到的事了。但‘極盛’而後,必定是月圓而蝕、器盈而虧,皇上博學多識,焉有不知之理?歷數祖龍以來,哪一朝代不是由盛而衰?但創的盛世越是時日長,國祚必定越長,這一條有漢唐史作證。所以你這份痴情叫人感動,你想想事理是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