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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鎮的首富馬本善家此刻卻陷在一片慌亂之中。土匪借糧原也是尋常事,這個“四不管鎮子”地處沂山老山溝里。自己的佃戶里也有不少人和寨上劉三禿子常來常往,寨里一句話傳下來,借個三千兩千斤糧,二話不說就叫長工送上去了。他自認是上匪的“窩邊糙”既通匪,又通官府,兵來支兵,匪來資匪,四面通融,幾十年來,與官匪相處平安無事,劉三禿子總不至於連這窩邊糙也不要吧。想不到這次竟這麼不講情面,一張口就是七百石!七百石糧他有,但也就騰空了他的庫底,明年就得跟那些泥腳杆字一道兒去吃舍粥棚的飯——這面子掃得太大了,前且濟南城糧價已經漲到三十兩銀子一石,一聲“借”兩萬多兩銀子憑空就沒了,也實在叫人肉疼。所以才把劉三禿子那封借糧信偷偷遞到了省城。但信寄出去,他立刻又後悔了,臬司衙門裡就敢保沒有通匪的?一旦露出餡兒,這一家人,這份家業可就萬劫不存了。再說,萬一省里不發兵,留這個“把柄”在人家手裡,早晚也要大禍臨頭的……若要傾家蕩產地去支應這個劉三禿子,將來官府知道了,辦個“通匪”罪名兒,也免不了背上插起亡命牌挨一刀——心裡正七上八下的沒個安落處。信寄出三天,馬本善像熱鍋上螞蟻一般難熬。往張家灣親家那邊送婚書、聘禮等一切事務都由大兒子馬驥遙往來奔走。二兒子馬驥遠是新郎,正興興頭頭要娶媳婦兒。請舅舅、迎姑姑;發請帖、請戲班子、布置喜堂、安置筵席、請吹鼓手的事由老三奔走。一大家子幾十口人走馬燈般忙成一團亂麻,誰也沒留心老爺子急得心如火的,只是叫管門的老馬頭到門外“瞭著點”。弄得不知內情的家人們莫名其妙。
熬到二十二日正日子,上匪官府兩無消息。神經繃得很緊的馬本善反而鬆弛下來,雞不叫就起了床,看看二兒子的喜堂,又到搭好的蘆棚里看著大師傅們宰魚、殺雞、煮肉、炸丸子,從溢著白霧的灶棚出來,站在院裡嗅了嗅瀰漫著的肉香,見老馬頭滿身是霜從外頭進來,忙招手道:“你過來!”
“老爺!”老馬頭搓了搓凍得有點發木的臉,幾步趨跑過來稟道:“老東家,起恁早?告您老人家一個訊兒——人來了!”
“誰?!”馬本善渾身一顫,“哪邊的?”
“官府的,來的還是大官兒呢!”老馬頭激動得聲音發抖,“省里的丁臬台親自帶兵來了,現在門外等著見您呢!”
馬本善兩腿一軟,幾乎癱坐在地上。老馬頭忙來扶時,他已倏地站起身來,一邊說:“快,快請!”三步兩步便迎出了大門,卻見大門口拴馬石旁站著三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兩開氣長袍,外套著黑烤絢烏褂,腳下蹬著石頭正和兩個年輕人閒磕牙兒。兩個年輕人也都是生意人打扮,身著天青袍子、青緞套扣背心,辮子隨隨便便搭在肩上正說得熱鬧,見馬本善出來,忙迎了上去。馬本善見大院周匝並沒有兵,心裡又是一緊。老馬頭湊了上來,低著聲氣道:“這三位都是長官,從張家灣那邊過來的。”馬本善囁嚅了一下,看了看走過來的高恆和黃天霸,正不知該怎麼稱呼。黃天霸笑道:“我們是從張太公莊上過來的,給我們姑娘下婚書、送聘禮的!”
“是送聘禮,”丁世雄一擺手,一個兵丁打扮的長隨牽著一頭驢過來,丁世雄指著驢背上馱的兩口大木箱,笑道:“都在這裡頭,您瞧了准高興!”馬本善至此才明白這三位是喬扮了的官兵,張著嘴“啊”了半晌,將手一讓,說道:“明白了!快請到裡邊用茶!”他突然打住了,瞪大了眼盯著街北,像一個正在走道的人猛然看見一條蛇,驚得語無倫次,“老馬頭,快請——請——幾位進裡頭——請——請安置!”老馬頭也面如土色,顫聲對丁世雄道:“黑風崖上蔣三哥來了!”
丁世雄三個人也是一怔,偏轉臉向北看時,果見一個中年胖子騎著頭毛驢的篤的篤地過來,這人也是個禿子,頂上謝得一根毛髮也沒有,但沿耳根的一圈頭髮又黑又濃,總成一根辮子,加上他那絡腮鬍子蒜頭酒糟鼻,怎麼看怎麼彆扭,上身穿著一件短褂,下身穿著大褲衩子,敞開著懷,肚皮厚肉上纏著腰帶,別著大小兩把匕首,小毛驢也不知從哪裡搶來的,被他壓得一步一顫,呼呼地直喘白氣。那蔣三哥見馬本善四個人大清早站在大門口說話,偏身下驢,將韁繩一撂扔了,趔趔歪歪地過來,乜著眼斜了三人一眼,向馬本善一揖說道:“都預備好了?”
“預備好了。”也許有了世雄他們在跟前,馬本善只一驚怔,隨即恢復了鎮靜,滿險堆下笑來,說道:“還勞煩三哥您親自下山來!——後倉里都用麻袋裝好了,共是六百八十九石,弟兄們只管來搬!”蔣三哥走近來,認真看了三個人一眼,突然一笑,說道:“我是說你娶媳婦的事兒——誰說借糧的事呢?”也不等讓,們轉身便往院裡闖,馬本善等四人也只好跟進來,上了堂房。蔣三哥一邊走,一邊說道:“還有笑話兒呢,我們來你這兒借糧,有人沖我們山寨去‘借糧’,說是從江西來的‘大俠’,要救人濟世!去他媽拉巴子的,綠林里如今也儘是怪事……荒年災月的,到處缺糧啊!所以三爺叫我先來知會一聲,他要親自下來吃喜酒鬧花堂,然後帶糧回山,別叫哪個賊窩子***搶了先兒。三爺說你這回慡快,幫了寨里大忙,明年加番還你這七百石糧,明年你再添個孫子,你這老狗可美炸了……”蔣三哥說著,已和眾人一同進屋,因見丁世雄、高恆和黃天霸也跟進來,心中很不痛快。二假儐相yín亂馬家宅真土匪借糧太平鎮——
馬本善一怔,正要答話,責天霸在旁說道:“我們是從張家灣張大公家來的,給馬親家下婚書送聘禮的。”說著,從懷中抽出一封全紅大喜帖送上來。馬本善接過看時,上面寫著:
忝眷張右臣謹啟:右告者憑丁三官人為媒,承蒙親家馬諱本善金諾,敝小女阿秋與貴二男公子馬驥遠締姻,特遣高*uáng二先生前來謹奉聘禮,其情其意心領不宣。
乾隆六年八月二十二日
下面禮單上寫著:
金十兩、銀五十兩、彩緞六表里、雜用絹四十匹
馬本善看了一眼,便知親家那邊和官軍商議周詳,將喜帖遞給蔣三哥道:“三哥你過目。”
“這式樣倒精緻啊?”蔣三哥顛來倒去看那喜帖,卻連一個字也不認得。聽見後院宰豬的嚎叫聲,將喜帖向桌上一扔,說道:“有什麼好吃的,給弄點來,有酒沒有?那副豬下水給我收拾乾淨了,回去時候放在驢搭包里,回山慢饅受用。我今兒就在你家坐地吃酒,等著和弟兄們鬧洞房。”說著“咽”地咽了一口口水。”
“有,有,三哥這會子要什麼有什麼。”馬本善正愁這幾個人沒法相處,忙不迭答應著,一疊連聲叫人:“快,在西廂屋裡弄幾個菜,新開的三河老醪給三哥弄一壇,叫兩個莊上的人侍候著!”說著,便連推帶拉夾著打諢說笑送出了這頭毛神,回身來擦著額頭上浸出的細汗,說道:“我真怕他看出行藏,就在這裡動起手來,可怎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