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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人精子目光陰鬱看著葉永安,口氣又緩又平,“你可真能耐!你賭輸了家當,你姐姐替你還債,還又賣你姐姐的兒女掙錢發財!兩千兩銀子,數目不錯吧?還有你外甥子呢?男孩子是多少,你還敢反咬一口,說我們是賊!”
葉永安驚恐地看著人精子逼近自己,瞳仁縮得幾乎豌豆大小,映著燈放著賊亮的光,腮邊的肌肉一抽一搐,雙腿抖索著向後退。突然他雙膝一軟“撲嗵”跪倒在雪地里,掄圓了胳膊左右開弓一記一記猛扇自己耳光,沒口子說:“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是畜牲……”門口那個肖三爺起初看愣了,嚇怔了,此刻醒過神來,大叫一聲“不好!”掉頭就跑,人精子隔著兩丈許順手一推,他竟沒有逃過這一劈空掌,一個踉蹌絆在門檻上直摔出去摜了個狗吃屎!兀自在雪地里打滾掙扎,人精子一擺身子撲出去攔腰提了回來。那葉永安己連爬帶跪到惠兒跟前磕頭求饒:“千不念萬不念,念在我和你娘一母同胞……舅舅是糊塗油蒙了心,跟著歹人下了水,也是身不由己……屋裡這位爺是貴人,只要你肯替舅舅求個情兒,高一高手舅舅就過去了……他頭在地上碰得砰砰作響,鼻涕眼淚地連哭帶嚎夾央告:“惠兒惠兒……舅舅早年不是壞人……你小時候兒騎在舅脖子上看廟會,給你買小木梳扎頭紅繩兒……舅舅這是吸了鴉片,一步一步逼得走了這條道啊……嗚……饒了你這不成器的舅吧……”
小惠原先兀立不動,聽到後來已是淚流滿面。人精子在旁喝命:“跪好!都他娘給老子跪好!呆會兒我們主子醒了再發落你們!”這才認真看那個姓肖的,原是個禿子,光溜溜一個棗核腦袋一根毛也沒有,在燈底下齊明發亮,人精子笑罵道:“你是哪個廟的賊和尚,也跑出來當人販子!”姓肖的大約嚇破了苦膽,臉色泛青形同白痴,跪在雪地里只是打噤兒。惠兒笑著,一轉眼見他這光景,撇了撇嘴,要笑又止住了,啐了一口正要說話,聽見顒琰床上翻身,忙幾步趕過去問道:“爺,冷麼?”
“我……熱上來了。”顒琰喃喃說道,“扶我起來坐著,給我倒水……”他抖著手要揭掀那幾床被子,卻只翻開一個被角。惠兒忙扶他坐起身來,黃老七張羅著端水過來,說道:“我也有這病,爺必定想喝涼的,那隻一時受用,下回犯冷時更難受,就是溫開水多喝一點的好……”顒琰就小惠手裡將一大碗溫水瓊漿般一吸而盡,又解縛了背心,暢開袍扣靠牆坐著,雖然仍是熱,小惠跟前已不宜再脫,但精神已經見好。喘氣定心好一陣子,說道:“方才的話我都聽了,想必是我的身份明白了才有這事。小惠,你這舅舅真不是東西,你說,要他。死要他活?”
小惠恨恨地看了一眼葉永安,嘆息一聲,低了頭思量半晌,問道:“我娘呢?”葉永安面如土色,巴巴地看著她,聽見問話忙搗蒜價磕頭道:“你爹你娘你哥都在,都好!方才劉大人傳話叫過去了,我們瞧著風頭不對才……才逃出來的……”
“劉大人?”顒琰問道:“是劉墉麼?”
“回……回老爺大人……小的不知道劉大人官諱。只知道是打德州來接欽差的劉大人……”
“同來的還有誰?”
“小的不知道……這裡馬太尊、劉太爺都傳過去了。看樣子是北京來的大官……”
這不用再問,必是劉墉他們迎到了滄州。不但顒琰鬆了一口氣,人精子懸得老高的心也落了下來。人精子道:“主子這會子病著,不必費精神問這雜種話。這樣的東西活著只會禍害人,不如一掌打殺了省事!”嚇得葉永安又復向小惠連連求告。小惠紅著臉向顒琰蹲了個福兒,說道:“論起我這個‘舅’,這麼沒天理沒人倫沒王法,就死他一百個也不足惜兒,就我心裡真是恨死了他——就算不是舅舅,是本鄉鄰居,有他這麼下死手把人往火坑裡扔的麼?我是你的親外甥女呀……”說著,眼淚已奪眶而出,掩面唏噓著又道:“可說回來,他畢竟還是我舅……爹賣房子替他還債,媽說天不看地不看,就看著我外婆老了,算是替她盡孝……他家裡還有我兩個表弟,也都還小。殺了他,他一家子更沒法過……”幾句話說出來,竟真的觸動了葉永安天良發現,突然伏地慟號一聲,熱淚長流,說道:“小惠兒……你別說了……你舅不是人……你也別替我求情了……叫爺一刀殺了我吧……”
“你要這麼著說,我還能給你開一線生機。”顒琰見她甥舅這般樣,心裡也是一陣酸熱,旋即抑住了,說道:“只怕你口頭不似心頭,這會子為了活命,半邊天也許得下來,回頭為了發財,你就又是六親不認!”
“爺放心,您這麼恩寬,我要不改還成個人麼?您大人大量,饒了我也就是饒了我一家,您必定公侯萬代……”
“你放屁!你知道我是誰?我是皇上駕前十五阿哥,現就封著王位!甭拿你那些虛奉迎糊弄我。你改了還則罷了,你不改,哪天殺你,只是一句話的事!”
這一說,滿屋裡人都吃了一驚,跪著的肖三爺和葉永安也暗自對視一眼:他們一直以為顒琰不是個跑行商家的闊少,不諳世情乍出道就出頭管閒事,還充大頭嚇唬人,至此才明白原來竟是“當今”的兒子!小惠原以為他是外省哪個官宦子弟,是從京里投親去的,顒琰舉止安詳穩重溫文爾雅,少男少女原本有天生的溫馨緣分,對他頗有好感,及至亮明是王爺,也不禁身上一顫,她偷瞟了一眼顒琰,見顒琰正看自己,忙低了頭,心頭一陣莫名的迷惆,隱隱覺得兩人相距一下子變得十分遙遠。她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抿緊了嘴唇,揉著衣角,腳尖不停地在地下跐動。卻聽顒琰又問肖三爺:“你叫什麼名字?”
“啊……我啊……”肖三爺一陣慌亂,忙連連磕頭,說道:“小的是北京西直門裡人,做點雜貨生意,是這裡湯師爺拉我出來,說跑一趟廣里能掙四五百銀子。糊裡糊塗跟來才知道,他們是拐賣人口!小的是本分良民,也放點債,還在玄女廟裡侍應供奉,實在是交友不慎,上了他們賊船……王爺……只求你高抬貴手,饒過我這一回……”他跑在門口外,已是淋得滿頭滿臉的雪,化下來,也不知是雪水是淚,光頭矗著像個蔥筆頭,模樣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要多窩囊有多窩囊。人精子在旁要笑,忍住了,喝道:“你放了一大溜子屁,王爺的問話還沒回!難道叫我們也叫你‘三爺’?”肖三爺忙又補上一句:“小的叫肖治國。人們背地裡叫我肖三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