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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翁說的是。”張受永道:“我們比不得桂中堂、紀中堂,有一點子事兒,立馬就有許多人透消息獻主意殷勤討好兒。東翁的根子不在北京,在萬歲爺跟前得用,又容易招來忌恨。人在暗處我在明處,一不小心就要落人家套套兒裡頭。”李八十五道:“不是我說爺,爺和和老爺鬧生分就很無謂。可不是他得罪外任官,攛掇著爺拿爺當槍使的過?要不然,像這些事兒出來,去問問和老爺,底細立時就清楚了,我們爺吃虧就吃在太直太剛上頭。”
“好了好了……不說這件事了。”李侍堯越聽越心煩,將一件猞猁猴皮坎肩套在袍子外頭,一邊扣著鈕子,一邊笑道:“算我知過了還不成麼?我出去走幾步緩散緩散,你兩個再商計個穩妥辦法,務必把事情來龍去脈弄清白——有人來,沒有急事請他明日在駕到軍機處見面。”說罷,背抄著手踱出去了。
此刻已是西未戌初時牌,正是風急天暗之時,稀薄的雲層像是被一位初學作畫的童蒙蘸了淡墨,胡亂鴉塗(扌+周)染一通,淡黃深紫輕褚微褐混雜交融,月亮像得了黃病的人的臉,死樣活氣地透過時隱時現的流雲窺視著人間,照得殘雪斑駁的街衢屋頂一片朦朧,像滿街都是花里胡哨的怪獸在竄伏跳躍,給人一種詭異淒涼的感覺。李侍堯站在門口,被暗販里裹著細雪的寒風撲面激得渾身清冷,混亂煩躁的心緒似乎驅逐了不少。從這裡自西向東望去,一片渾蒙的夜色遠處便是徽班在京新建的大戲園子,宮燈、繡球燈、紗罩西瓜燈、串兒燈五顏六色,艷光交織,園子外賣湯餅小吃的羊角燈、氣死風燈、孔明燈像被一層霧嵐籠了,若明若暗若隱若現的幽幽閃爍,也像是有點跳躍不定的樣子,急弦繁管之音遠遠傳過來都不甚清晰,只隱隱斷續聽一個女子聲息隨節高唱:
細袖濕夭桃,乍驚回雲雨cháo……雲橫樹杪,雨余芳糙。畫眉人去走章台道。望迢迢,金
鞭惜輿,誰分玉驄驕……
李侍堯漫無目的信步順歌音向戲園踱著,驀地聽見道旁有人“唉……”地長聲嘆息一聲,因為離得極近,嘆息聲音又極似一聲悶得好容易才透出的一聲呻吟。陰森森的,猝不及防間竟把他唬得身上一顫,毛髮根兒都倒豎起來。略定定神偏轉臉看時,卻是到了江浙會館樓門前,黑魃魃的門洞無遮無擋,似乎裡邊有一團毛茸茸的物事在動。他覷著眼湊近了瞧,才見原來是一對討飯的母女蜷縮在牆根,暗地裡看不清慡,那婦人仿佛中年,小姑娘約可十二三歲,都是面目模糊,靠牆偎在一床破被子裡,似乎都在瑟瑟發抖,李侍堯問道:“賊冷的天兒,怎麼窩在這裡?”
“啊!”那女孩也不防這個時候會有個男人悄沒聲走近了問話,嚇得一個緊縮,噎著冷氣驚呼一聲,問道:“你,你是誰?”
李侍堯無聲一笑,說道:“別怕,我不是歹人。路過這裡瞧你們歪在這裡,我還以為你們是妖怪呢!北邊就有座馬王廟,到那裡生堆火暖暖不比這裡強?這是你娘麼?她有病?”
“這裡幾個破廟都住滿了……”女孩子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迭迭打顫說道:“住的都是男人……我娘又發高熱,人家怕過了病氣,到處去就攆出我們……”
李侍堯聽得心裡一沉,看一眼昏沉不醒的婦人,嘆道:“討飯的還講究什麼男人女人?都到了這分兒上,不拘哪個廟裡神庫里也比這裡強!”他摸摸腰間,裡邊裝的是銀票,從袖子裡掏掏,約有三四錢碎銀子,取出來說道:“拿這點錢掏換點藥,不拘哪個干店安置你娘吃點熱飯,受涼的病只怕就好了,這麼捱著可不是事兒。”那小姑娘伸出一雙溫潤得cháo乎乎的手捧著接過銀子,抽咽著說道:“謝爺……謝爺的賞……”掙著起身跪了下去:“我給爺磕頭……我們不是討飯的,是來北京投親不著,化完了盤纏……”
李侍堯的心抖了一下,乾隆十一年他公車赴京應試,用完了錢,落魄在廟裡趁食,也曾有幾個月“投親不著”的經歷。他還是個舉人,在京里有同鄉有同年也有朋友,一說“借”字,全都是容顏慘怛咂口皺眉,口氣之支吾,言語之囁嚅,舉止之張惶至今音容宛然,總之一個“為難”而已。眼下見這母女饑寒窘迫至此,不禁大起惻隱之心。他咬著下唇思量片刻,又問道:“你有什麼親戚在北京?他是出了遠門還是舉家搬遷走了?”這一問那女孩便答不上來,晃了晃母親,輕聲呼喚:“娘,這位爺台問我們話……”
“噢……”那婦人呻吟著答應一聲,暗夜中眸子閃爍了一下,艱難他說道:“這位爺台真是善心人……多謝您了……我們娘們的事……難辦……說是親戚,其實也不是親……人家現今做了大官……又不在京里……就是不作官……我們也是奔人家來討口飯……”李侍堯聽著,一笑說道:“這真是‘你不說我還明白,你越說我越糊塗’了。我自己就是個官,你說的誰呀?”
“和珅和老爺……”那婦人悠悠說道,“他在揚州幫襯過我,真是個善人吶……要不是他,這孩子……這孩子生下來就凍死在五通廟裡了……我欠著和老爺的情,日子過不下去又來奔人家,還不定收留不收留我們呢……”
李侍堯聽是來投奔和珅,不禁呆了一呆,和珅還有這份善性?皺眉想了想,回頭見李八十五遠遠跟著站在黑地里,喊了聲“你過來,’,對婦人道:“和珅老爺今非昔比,已經放了欽差出去了,你這個樣子,家裡又不識得你,未必就收留你們。我和和老爺也是朋友,要信的過,我先叫人安置你們母女尋個店住下,抓付藥吃吃,病好了再想法見和老爺,這麼著可好?”說罷盯著那婦人等她回話。但她卻沒有言聲,垂著頭靠牆歪著一動不動,只微微聞得她呼吸之聲有點急促粗重,李侍堯試探著觸了一下她額頭,覺得火炭似的的手,忙縮回手來,對李八十五道:“快!叫幾個人來,就照我說的辦——她暈背了氣了!”李八十五猶自說“這犯忌諱……老爺賞銀子就什麼都有了……”那女孩子已“哇”地放聲大哭,晃著母親直叫:
“娘!娘……娘啊……你醒醒,你這是咋的啦?啊……你可不能死……肖三癩子要賣我,你死了我可怎麼辦……啊……”
昏月陋巷,風寒氣冽中聽她嘶嘎淒絕的慟哭聲,李侍堯渾身一陣陣起栗,心裡發疹。此時李家幾個長隨已經趕來,忙著張羅用藤條春凳子撮弄著抬人,李侍堯滿腹鬱悶,見這悽慘情形兒更不是滋味,說了聲“派人去請郎中”。正要走,見西邊一個人提著盞白紗燈晃晃蕩盪過來,口裡吆吆喝喝,含糊不清說著:“死了麼?頭疼腦熱的……嘔!哪裡就死人了呢?親親的……你死了我的錢可怎麼辦……”說著已是走近了,腳下趔趄步兒,滿口酒屁臭氣,大著舌頭,棱著眼問道:“你們……呢!是……是……是打更的麼?這……呃!這女人呃!你們……她死了……抬走……驅!這妮子得給我留……呃下!她們是……是我的……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