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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雖如此,然自古官場,升官黜降榮辱興衰,大官靠的“聖眷”,小官靠的“憲眷”、“上眷”,一層層連帶下來,誰肯落後?就不為親睹聖顏邀取天家雨露,不為藉機親近上司官員,來的都是北京六部各省覲朝的要員,同鄉、同年、外地在故鄉作官的不知多少,拉皮條套近乎攀友情,再難逢這樣的機會場面了,因此,除了幾個傷風感冒燒得起不來的倒霉蛋,竟無人有甚麼黃子“軍政要務”的,大家一體踴躍隨行——不知是哪個伶俐的,想著可以騎驢代步。眾人爭起效法,一時之間儀征毛驢價暴漲,卻也幾乎人人都有了一頭。因此這一隊賞花車駕看去別致——前面龍車鳳輦,侍衛太監風雲景從,乾隆黃韁紫騮隨輿而行,十幾名大員也都健騾高馬,氣宇軒昂呼擁而進,後邊幾百官員也都一個個翎頂輝煌一臉肅穆,卻都是騎著小不丁點兒的黑灰毛驢亦步亦趨。遠遠看去蜿蜒逶迄,倒也象一條“龍”;近觀這群驢,糙驢鳴叫驢應,亂竄亂蹦不聽主人吆喝的,叫驢們互相啃齧的,幾頭公驢追一頭母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和主人鬧強性兒的,五花八門甚麼樣兒的都有。紀昀騎著騾子緊隨乾隆,有一段道兒泥濘翻漿,見乾隆滾鞍下馬去給太后推輦,忙和大臣們一齊下來幫忙——這都是虛應故事。其實三十六匹御馬拉這一駕車,甚麼泥淖也輕鬆過去了,但這是“扶輦”行孝,題中應有之義,誰也不敢怠忽——紀昀不禁一個偷笑,范時捷就在身邊,悄聲問:“紀大煙鍋子,你敢偷笑?”紀昀小聲道:“我是瞧見後頭的驢,想起了你。操你娘的了——你膽大,敢在這裡再學一聲驢叫?”范時捷不禁吞地一個悄笑。浙江巡撫呂國成和范時捷也極熟的,小聲道:“紀中堂,范雪清不是不敢叫,他是怕後頭母驢追他!”紀昀道:“母驢才不追呢,要追也是公驢——其實驢也懂規矩,在城裡不叫,驢過城(呂國成)了才叫呢!”三個人都捂嘴葫蘆兒,只不放聲兒。  

    乾隆卻沒理會身邊幾個大臣嘰嚕市井俚言說笑。他在坐騎上挽韁縱送而行,用略帶迷惘的眼神眯fèng著瞭望雪景。身邊一片雜沓響動的腳步聲、馬蹄聲,車輪碾過細沙黃土御道的沙沙聲,還有車駕隊伍前導的六十四名暢音閣供奉細吹細打的鼓樂聲都恍惚似聞未聞……雪,是前半夜已經停住了的,只是天色尚未放晴。蒼黃的雲層布滿天穹,漫漫皚皚的白雪覆蓋了原野,所有的村莊、高低錯落的崗埠、竹林樹叢都顯得朦朦朧朧綽綽約約,在流風迴蕩的雪塵中,給人一種飄搖不定的感覺。只有每隔半里搭起的一座座彩坊,俱都用翠柏扎柱,掛了厚厚的雪,遠遠望去象翡翠雕琢的華表撐起的的牌樓,沿著驛道蜿蜒延伸,襯著一條一道縱橫交錯的河渠港汊,看起來宛似江南秀色夾著北國豪氣,令人為之精神一慡。本來心情中略帶鬱悶煩躁的乾隆,出得城來,在廣袤無垠的雪野上徐轡而行,呼吸著雪後清冽寒涼的空氣,神色漸漸開朗起來,在馬上揚起鞭向東北一指,問道:“范時捷,那一些崗上是不是你說的史可法廟?”

    “啊——啊!皇上——是!”范時捷與紀呂等人正說笑入神,乍聽乾隆問話,怔了一下才醒悟過來,臉上笑容猶在,躬身回道:“臣昨晚回到下處,已經出牌子命他們停止拆廟,預備著擴建修葺。其實天一下雪就停工了的。待雪化了運工料重新開工。”  

    乾隆點點頭跳下馬來,將韁繩扔給一個太監,徑至太后車前小聲稟了幾句,返身回來對紀昀和范時捷道:“你兩個隨朕進廟行香。其餘車駕扈從臣子都在這裡稍候片刻。”范時捷和紀昀忙遵命下騎,隨著乾隆向東岔開官道,又向北,沿著山門前石階逶迄而來。大隊的隨駕隊伍停了下來。上千雙眼睛痴痴茫茫望著乾隆,不知這位皇帝忽拉巴兒中途下道,高一腳低一腳趟著尺厚的雪要幹甚麼。官員們有不少知道這是史可法廟的,立時一片竊竊私議聲。

    “是史可法的香火呢!皇上到那裡做甚麼?”

    “敢怕是進香的吧?”

    “胡說——哪有這個理?史可法是前明遺臣,皇上是當代聖君!”

    “我瞧著呀,皇上象是內逼,想尋個解手的地方兒——”

    “你那是放屁!哪座彩坊旁沒個圍幕,不知道做甚麼使的麼?”

    ……紛紛議論聲中,乾隆三人已經進了山門。這座山崗,遠遠看去只是一漫上坡,甚是平緩。進山門向上看,一級一級的台階幾乎被雪漫平了。洗衣搓板一樣一波一伏道路隱約可認,直有近百級通上去到正殿大院。神道兩邊一色都是不足合抱粗的馬尾松,樹冠都不甚高,龍頸虬干枝椏橫斜,掩在崗巒陽坡上,蓋了厚厚的雪,不仔細幾乎看不出來。待爬到崗頂,乾隆看那廟,其實只是單進天井院,黯黑的三楹大殿匾額已經拆掉,兩廂房的門框窗欞都沒了,象人張著黑洞洞的口在喘氣。院裡幾株老柏黑油油烏沉沉,蔽得地下的雪色泛著青光,斷檁殘檐,拆得四邊不靠的廟院牆,凸凹不平的雪下不知埋著甚麼物事,一座大廟靜寂無聲,只有樹上鳥巢里幾隻老鴰受驚,撲著翅膀出來盤旋一陣,抖得樹上一團團的雪落下來。乾隆望著正殿,驀然間一陣莫名的恐怖,心悸得卜卜直跳,額前也滲出一層細細的冷汗。紀昀見他腳步有點虛飄打滑,忙上前扶了一把,說道:  

    “萬歲爺,這坡太陡太滑,走得急了,您臉色有點蒼白呢!”

    “沒甚麼,朕只多少有點眩暈……”乾隆一腳又踩在雪下一塊卵石上,一個踉蹌忙又站穩了,勉強笑道,“只怕是史可法不願見朕也未可知。”回頭向廟門看看,王八恥手捧著香,巴特爾、福康安和素倫三個侍衛已經趕了上來,略定定神才覺得心安了些。

    他這樣一說,紀昀和范時捷不禁對望一眼。紀昀雖是海內才人儒學大宗,於鬼神一事素來遵定“存而不論”的孔子之言,其實是寧信其有不妄言無的。范時捷卻是黃冠緇流有神必信的。二人差不多一樣的心思,紀昀向著大殿正中一躬身,肅然不語。范時捷卻是十分真摯,一拱手說道:“史閣部,您的廟在我境裡,一向有失關照。拆廟的事我知道,倒是我主子下旨,要給您重塑金身再興血食的。若有見怪之意,只管沖老范來就是!你我不是同朝之臣,各為其主理所當然,你是忠臣,我們也要學你忠貞,所以陪主子來看望你了,請客氣些子,大家心裡舒暢。”他頓了一下,又冒出一句“尚饗!”聽得紀昀福康安都是一個莞爾。

    “范時捷白話祭祀史閣部賢先臣,說得很見誠意。”乾隆本來臨時上廟進香,覺得不甚禮隆恭敬,進廟氣象陰霾沉肅有些心障,范時捷禱訴間,已經完全平靜下來,進了大殿,站在史可法幞頭官袍一身明裝的坐像前,款款說道:“自古無不亡之國,惟先生忠忱事於君國,烈風可傳千古。朕於先生雖敵國君臣,然不能無敬佩之心。朕與爾約,但我大清一日尚存,先生俎豆香菸一日不絕!”說罷便回身。王八恥忙燃著了香捧給乾隆,乾隆看了看狼藉污垢的香案,皺了皺眉,雙手插進爐里,只一頜首,後退一步,算是禮成。踅身出來,看了一眼階下的三名侍衛,卻對范時捷道:“有廟沒有廟產是不成的。這崗周圍一百丈之內的田土免了賦,不征錢糧,賜作廟產基業,好生尋個有修持的道士或居士來住持,料理史閣部的廟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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