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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棠兒認定了“女人都愛小意兒溫存”,和娥兒巧雲都有一份見面禮。除了金銀什物首飾之類,還送有兩塊鍍金懷表,法蘭西香水露胭脂口紅、彩緞尺頭一類。丁娥兒自忖無法和棠兒比富,精心繡了一對檳榔荷包兒,巧雲獨出心裁,叫獄婆量了尺寸,細針密線扎花兒結結實實納了兩雙沖呢繡花鞋。三人帶了這許多東西,堆在桌上,倒也五花八門琳琅金翠滿屋。朵雲自然知道她們來意,任她們寒喧說笑,不慍不喜泰然置之,絕不認真兜搭。說笑了一會兒,棠兒見天陰上來,因笑道:“可可兒我們來看朵妹子,可可兒就下雨!用漢人的話說‘人不留客天留客’,可不是我們的緣份?”

    “是這個話,”丁娥兒笑道:“我臨來告訴家裡,就這裡和朵妹子一道吃飯了,叫他們送水蜜桃、櫻桃,還有嶺南來的荔枝,都是鮮物兒。”“還有鮮藕,棗泥豆沙粽子,雄黃酒我也帶的有。”棠兒嬉笑顏開,盡力調節著氣氛說道,“雄黃辟邪,快端午了,我們先他們給朵妹子洗災。”因見雨落,催著家人趕緊搬來食物,又忙著布桌擺凳子,也就忙得熱鬧。

    朵雲的傷已經完全痊癒,只是臉色還稍稍蒼白,聽由她們吱喳說笑,一時心不在焉地看著外邊迷朦的雨色搭訕一兩句,一時漫不經意看那些禮物,取起鞋來反覆細審,口中道:“呀!這鞋作得真好!是誰作的?”  

    “是我……”巧雲臉一紅,低頭囁嚅說道。

    “這樣美的花兒,這樣精巧的針工,我們那裡的人作不出來。”朵雲欣賞著鞋,轉臉看著巧雲,“你好象不愛說話。”

    “我……”巧雲怯生生看一眼朵雲,“我有點怕你呢……”

    一句話說得棠兒娥兒都笑了。娥兒道:“中原女子花兒扎得好,總不及藏家女兒帶著英雄氣概。我時常想著,朵妹子比那戲裡頭的花木蘭還要體面——幾時我們也能那樣兒,那該多有意思!”棠兒笑道:“妹子既瞧著好,就穿上看!你這體態兒相貌兒配上漢裝,是人都比下去了!”

    “恐怕還是我的牛皮靴子適用些。穿上這鞋子在糙地泥沼里打仗,不行吧?”朵雲也笑,不疾不徐說道,“你們送我的東西都很好,我們金川人從來只接受朋友的饋贈,我們現在還不能算是朋友——我想,你們來這裡,恐怕不是為了說扎花針線或者是甚麼‘戲’吧?”  

    幾句話說出來,說得三個女人臉上的笑容也發僵了。沉雷滾滾雨色淒迷,院中瓦檐決溜如注,砰鳴之聲不絕於耳,反顯得屋裡更加岑寂寧靜。許久,棠兒嘆道:“朵妹子這麼想是在情在理的事。我們一處坐地,和睦安祥,男人在戰場上是對頭。男人們的事我不懂,可我覺得朵妹子你不是壞人,我們三個也不是你的仇人。何必呢?殺來殺去斬頭灑血的,到頭來吃虧的是女人老人和孩子!他們有甚麼過錯兒,遭這樣的劫難受這樣的罪?”

    “這要問乾隆皇帝。我已經問過了。”朵雲一字一頓說道,她的面龐平靜得象剛剛睡醒的孩子,“我們金川人從來沒有想到過去進攻成都,只是守衛自己的家鄉,但朝廷一次又一次派重兵圍剿我們,絞殺我們,欺侮我們!”她的聲音仿佛從很悠遠的地方傳來,發著金屬一樣的顫音,聽得三個女人的心直往下落,“漢人有句話說‘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我想,這是說人的尊嚴比生命還要重要。大汗一定要我們屈辱地活著,金川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只好以死抗爭!”

    三個女人都覺得這話極難對答,她不肯“屈辱”,而乾隆要的正是莎羅奔本人“面縛歸降”,這怎麼處?棠兒突然一笑,說道:“漢人的話很多,有些對,有些錯得一塌糊塗。我想,做君王有君王的道理,做臣子有臣子的本份,金川窩藏那個班滾一直到死,這是先有不是,才招得朝廷征伐。這是起事的源頭……”她覺得有一條道理如同輕飄飄的柔絲浮在心裡,卻只是捉不到實處。旁邊的娥兒卻被這些話撩得靈機一動,突兀張口問道:“朵妹子,你有沒有兒子?”  

    “有的。”朵雲有點詫異地看了看娥兒。

    “聽話嗎?”

    “當然,聽他父親的,也聽我的。”

    “有沒有淘氣、做錯事的時候?”

    朵雲一下子笑了:“你問的真怪,天下的孩子都一樣的吧?”

    “我有一個孩子,”娥兒笑道:“猴天猴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恨起來用竹板子抽他屁股,罰他跪他就得跪,打他,他也叫屈哭鬧,但他不能起來,更不能還手——因為我是他媽!”

    “孩子當然不能打媽媽!”

    “這是規矩,”娥兒的話充滿母性的驕傲,說得理直氣壯,“無論打對打錯,冤枉不冤枉,叫他跪他不能站,老天爺就定了這麼個制度——這不叫屈辱。也沒聽說這叫丟人。反而是人們瞧著是孝子,敬他愛他呵護他。當然有時候偶爾也有打錯的時候,兒子越是這時候越孝敬禮貌,能忍耐委屈不失尊敬,這才是大丈夫,成器有出息的材料兒——你們族裡要有人摑母親父親一耳光,該怎麼處罰?”她突然問道。  

    朵雲已經聽怔了,她已經捕捉到了丁娥兒這番話的思路和用意,只是苦於一時尋不出道理來槓住這個婦人的懸河之口,冷丁的這一問逼上來,情急之間卻憋出了主意,反問道:“父母要殺兒子,難道不能還手?”

    “那也不行。”巧雲果決地在旁說道,“我們是佃戶人家,祖上也讀過幾行書:君叫臣死,臣不死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為不孝!”棠兒接口道:“如果要殺盡金川人,叫他們打就是了,皇上何必給你治傷,安妥送到北京?又何必我們三個人來苦口婆心來這裡嚼舌?不打不成相識,打一打,兩下里和解,各人自存體面,又是和和美美一家人,有甚麼不好?”

    朵雲被這幾個女人如簧巧語說得低下了頭,倏的一個電閃雷鳴中她又挺起了胸,說道:“你說‘體面’,我們給朝廷留下了多少體面!可你們要我的丈夫用黃綾捆綁了自己,到你們丈夫那裡屈膝下跪叩頭請罪,還說這不是恥辱!”

    “好妹子,你想錯了。”棠兒嘆息一聲笑道:“不是向我丈夫下跪,是向博格達汗下跪!禮節過去,我男人和你男人是平輩兄弟交往的……”她的聲音象低回的溪水涓涓流動,“我男人,她們男人,就是蒙古王爺西藏達賴,朝里的王爺和碩親王,誰見乾隆爺不跪呢?”巧雲笑道:“你說黃綾捆綁,你問問她——”她指了指娥兒,“她丈夫從德州押到北京,我男人從南京押到北京,一路幾千里戴的枷,上頭披上黃綾!我說得嘴響,尋常人沒這個道理也沒這個位份,也沒聽說這叫‘丟人’!”棠兒至此才明白阿桂選自己三人來說項的深意,竟是要甚麼有甚麼,周密得天衣無fè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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