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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想……”阿桂眼瞼微微一抖,從沉思中憬悟過來,“傅恆在老官屯被困,好容易等到援兵,他自己又病成這樣,這個仗打不下去了,該是見好就收的時候了……”

    “皇上,皇上怎麼想?我在廣東接見過六爺軍里去採辦藥品的人,仗打得太艱難了,遮天蔽日都是老樹林子,滿林都是青蛇瘴癘,蚊子蠓蟲兒蠍子小咬……不知死了多少人,畢竟和緬兵打仗倒是傷亡不多……但這事關乎國體,又只能打下去,皇上恐怕未必肯罷手言和。”

    “噢,你說的對。但緬甸不同於蒙古,也不同於新疆,緬甸即使打下來,也還是和朝鮮、安南、日本、琉球一樣,是外藩屬國,難以法統歸一。現在緬王已經修表,認罪請和,是講和時機。就怕皇上那性子,一味要滅此朝食,再增兵派將。如果不能速戰速勝,這鍋夾生飯就難吃了……”

    “你和六爺通信,他的意思怎麼樣呢?”

    “六爺是統兵主將,他不宜主和的。”  

    “皇上呢?”

    “皇上還在兩可之間。有些小人不懂政治軍事,只是一味逢迎,投君所好,攛掇挑唆著添兵增將打下去……六爺這次病重,如果不治,他也還要違心主戰……”阿桂沉重地透一口氣,仿佛心中有吐不盡的憂悶憂愁,徐徐說道:“所以……難吶!”

    這一來,李侍堯也陷入了沉思。他在外歷任封疆,一天到晚沒完沒了的錢糧刑名,屬官任免地方治安,忙得不知所以,此刻才掂量出什麼叫“國家大事”什麼叫“軍政要務”,剛剛到“天上宮闕”,已經覺得“高處不勝寒”了……心下思量著,試探他說道:“皇上聖明,高瞻遠矚。據我所知,軍機處沒有小人。至於三院六部、屑小太監,能左右聖躬視聽的也沒有,佳木公不必這麼憂心忡忡。”

    “我正要提醒你。”阿桂隨轎身微起微落,皺著眉頭悠悠說道:“國家有制度,大臣有體。和太監這類人來往,要有分寸,要循禮不悖。”  

    李侍堯騰地一陣臉紅。

    “你著在外任偶爾來京,我這話可以不說。”阿桂沉靜他說道:“宦官是變了性兒的人妖。我說循禮不悖,就是要用‘禮’鎮壓他的性兒。亡漢亡唐亡明,就是趙匡胤‘燭聲斧影’,死得不明不白,沒有太監幫忙,成麼?——這是殷鑑!太監性陰,真正的小人。你和他玩笑。他覺得可以近欺,就和你沒上沒下,日子久了不知生出多大的事!這在軍機處是大忌……”

    他沒說完,李侍堯已明白是自己錯了,他十分聰穎機警的人,立刻舉一返三,——自己在外是一方諸侯,可以隨意調侃左右,這裡居九鼎之側,視聽言動只有一個尺子:禮,想到昨晚和和珅鬥氣,頓時也覺大為不妥,他立刻覺得不安了。搓著手沉吟良久,紅著臉說道:“今非昔比,我真是跟不上你的腳蹤兒了,我在外隨便慣了,又深蒙主子恩遇寵禮,生出了驕佚的心,佳木公這一提醒,深自愧恧,這些年不讀書,連心都荒蕪雜亂了……”因一長一短將進崇文門的事說了。

    “你小看了這個和珅。和他相處,其實和太監相處是一個道理。”阿桂喟然說道:“他是我的跟班出身,跟了兩年,只覺得勤謹媚巧,是小意兒,有時又落落大方,辦事處人都好,而今越來越瞧不透了。參劾他,他沒有錯處,而且官也大小,但他一天到晚不是宮裡就是王爺府,到處都有他的影兒,人人都在說他的好話,戶部、內務府說是他的上司,他的官位又在鑾儀衛,又晉了侍衛,竟是個鹽鱉戶(即蜘蛛)哪裡也管不到!我們見皇上,一是遞牌子,二是傳叫,他是一抬腳就能進養心殿、進澹寧居……我和紀昀議論過他,紀昀說他是皇上——”他突然覺得頗難措詞,紀昀的原話是“皇上褲襠里的虱子”,但這話無法引用,話到口邊變成“皇上身上的御虱,沒法捉”。李侍堯聽得一笑即欽,阿桂卻道:“是和親王叫我舉薦選的侍衛,又晉升觀察道,他那麼好人緣兒,差使又沒什麼失漏,想拿掉他也難呢!你和他慪氣,大約也是聽了這些話,江蘇巡撫陸公舉是你的知交,他過崇文門稅關納不起稅,隻身進京,你借皇上這道密諭替公舉出這口氣,可是的?”  

    李侍堯眼中波光閃爍,點頭道:“公舉,那是多清廉剛直的人吶!硬要一萬兩!他病在武昌,我去看他,拉著我的手只是嘆息,說‘當清官難,見皇上一面還要繳一萬兩稅銀,這世事變局,沒法弄了’……”“一項議罪銀子,一項官員入京關稅,都是和珅建議。”阿桂自嘲地一笑,“貪官犯罪繳了銀子免議,清官進京繳不起稅——真有意思!我去問皇上是誰的建議條陳,皇上說是他自己的主意,還說這兩條有弊病,要取締,卻又沒有取締的明旨,總而言之是小人可畏,小人難防——”他還要往下說,轎一頓,已經輕輕落地,便住了口。李侍堯已聽得心旌動搖,有點暈轎的模樣,蒼白著面孔道:“現在還不知道聖意如何。若還沒有定,請佳木公美言,還放我出去當總督。”

    “這要看情勢。”阿桂抬手示意他先下轎,說道:“你留軍機處是我的建議,皇上沒有旨怠,說到京看情形再說,現在什麼話也不能說。”說罷二人下轎。

    李侍堯下車看表,剛剛過了辰時正牌。三年來到此地,傅府與原來變化不大。只是原先三檻的倒廈門依著公府規模改為五楹過廳樓門。此刻時近隆冬,萬木蕭森間紅瘦綠稀,一改李侍堯心目中萬木蔥籠形景兒,滿女牆密不透風的長青藤葉子已變成墨綠色,間或盤結的蒿藤虬根蜿蜒仍舊蒼勁有力,但葉片已經凋零,或隱或顯藏在金銀花藤中,像老人手背上凸起的蛟筋。牆內遠近分層的石榴、槐楊榆柳樹已經幾乎完全落葉,密密的枝椏像一帶做紫色的靄霧綿延到遠處,不時有成群的麻雀、烏鴉、老鸛之類的鳥翩起翩落覓食。偌大一個公爵府,雖是籠在瞑暗秋空之下,叢樹密林連綿夾著蒼竹老檜雪松黑柏,仍顯得蔚蔚蘊茵氣象崢嶸。若在平日,傅恆府前此刻熱鬧還了得?牆對面沿海子一線長堤到處是車轎,輿夫轎俠長隨伴當成群結夥在涼亭等候進府拜見的主人,大門前迎來送往的官員盡都衣紫腰玉翎頂輝煌揖讓出入;東側小門是來府拜見夫人的內眷,也是嚦嚦鶯鶯笑語寒暄之聲不絕。但此刻因皇帝要駕幸此地,一切閒雜人早已摒退,掃得一根糙節一片樹葉皆無,顯得格外空曠開闊,內務府前來淨街待駕的太監有三十多人,還有傅府家人長隨一百多人,都垂手侍立在門前石獅子旁待命,見他們二人遠遠在海子涼亭邊下轎,早有一個家人飛也似跑來,兩個人也不挪步兒,立定了等他傳話。待近前來看時,都認得,是傅府的二管家胡敬閣。

    “桂中堂、李爺到了!”胡敬閣臨近放慢了步子,又趨跑幾步打下千兒道:“萬歲爺還有半個時辰才到。和親王爺已經來了,還有兆惠軍門、海蘭察軍門,都在東書房候著,請二位爺過去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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