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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劉二人都沒料到這麼個人竟是個尖嗓門兒,不禁相視一笑。福康安一笑即斂,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回爺的話,小人叫揣繼先。”那人滿臉媚笑,怕聽不明白,在手心裡虛劃幾筆,噓了一眼劉墉,說道:“揣,懷裡揣個物件的‘揣’……”福康安聽也沒聽說過這個姓,便看劉墉。劉墉道:“這是前明靖難之役,有一等犯罪為奴人家逃亡避難,改名換姓下來的後裔。‘揣’字有‘藏’的意思——別的不問你,聽說你知道蔡七的去向。說說看!”揣繼先一怔,便看黃富揚,低眉順眼說道:“小人雖說操業不雅,也是知禮守法的人。回爺的話吶,小人從來沒見過蔡七!”
黃富揚聽劉墉拉開了官腔,便也擺了譜兒,昂身挺腰說道:“繼先,識相點子!上頭是福大人劉大人在問話,是微服私訪的欽差大臣,比你那戲裡的八府巡按還要大些。你混江湖的人不知道黃天霸?不才就是黃天霸的第十三太保!豈不聞‘破家縣令,滅門令尹’?你想仔細了!”揣繼先用惶惑的目光看看這個盯盯那個,嚅動著嘴唇欲言又止。福康安見他畢竟不相信,“啪”地一聲連軍機處關防信證帶侍衛腰牌甩了過去,說道:“不費那些口舌,豬牛犬羊自作主張!”
揣繼先打開明黃包面的關防,又看了看那面畢犴銜頂,寶藍托底,四面鑲金寫著滿漢合壁文字“乾清門侍衛”的牌子,傻子做夢般晃徜了半步,雙膝一軟便匍伏在地,吶吶說道:“小小小……人,也是聽聽聽……聽人閒說的,和黃爺吹……吹牛……這種事,小小小……小人怎麼敢敢……敢招惹?”劉墉問道:“你不敢招惹蔡七子是麼?”“是是是!”揣繼先雞啄米價叩頭,“那那那……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主主……主兒!”
“所以你敢招惹我,以為我殺人眨眼麼?”福康安冷冷說道,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輕蔑,“我喜歡滾湯潑老鼠,一死一窩兒!你不說實話,我把你棗莊大小王八一籠屜蒸熟了——問你個通同逆賊圖謀不軌的罪,九族之內雞犬不留!——富揚,你帶我的腰牌去傳他們縣令來!”黃富揚取過腰牌關防,問道:“你們縣令叫甚麼名兒?住哪裡?”揣繼先這才信實了面前這兩個年輕人真的是“八府巡按”,驀地出了一身冷汗,期期艾艾說道:“縣大——令叫葛逢春,住住住……在徵稅所西院……”黃富揚點頭去了。
“說吧!”劉墉乾巴巴說道。
揣繼先又磕了頭,這才鎮靜了點,說道:“這事端底也不詳細,是群艷樓的鴇婆兒給我送護花月錢,閒話里透出來的,說蔡營新住了個有錢主兒,買房子買莊院,家裡有一二百莊丁……”福康安插話問道:“甚麼叫護花月錢?”“回爺的話,”揣繼先道,“行院裡都是女的,有時免不了當地地棍痞子進去攪場子。還有打棗莊過往的官員大人們叫局子吃花酒睡堂子,怕招惹了本地巡捕局子,鬧出來官緘不好聽。這裡五十多家明暗樓,每月初八給我送月份銀子,武行打架交往斡旋,都由小的出面——”他沒說完,福康安厭惡地一擺手道:“你接著說蔡七!”
“是!”揣繼先又磕頭,接著說道,“我說蔡營離這裡十幾里,怎麼護他?我管不到那地方兒!王鴇兒說人家給的銀子多,一份子一百六十兩呢,少不得請揣爺——不不,姓揣的多擔戴一點子……爺,尋常嫖客也就幾兩十幾兩銀子打足了。我心裡犯疑,問她,‘他姓甚麼?甚麼來路?別是江洋大盜吧?’王鴇兒說:‘說給爺聽,我也犯疑呢——這家財主姓呂,有錢!有錢又不買地,他也從來不到樓上來,說叫堂子,去了又不聽曲兒不叫局,每晚叫姑娘們去,十幾個姑娘他們上五六十號人,喝了酒輪著弄,弄了一撥又一撥,打發銀子就走。有時候不夠弄,連我也都叫去,真的是那樣兒!銀子給的多,姑娘們這麼著接客也受不了呀!再說——’”劉墉聽他越說越下道,越說越順口,斥喝一聲道:“撿著要緊的說!”揣繼先忙改口道:“我想這是甚麼人家?先頭太湖水師在這駐紮一個棚,也是這調調兒,不給錢,各院每晚派人去陪軍官,怎麼他們就專叫群艷樓?就是葛太尊叫局,也不是這個作派呀!”他“啪”地扇自己一耳光,“小的又說走了,葛太尊沒這事——問了她半天,她才悄悄說爺的疑心一點不錯!我去那天晚上,兒個莊丁喝醉了爭女人,打起來,對罵裡頭露出來,有人紅脖子脹臉說:‘蔡黑七有甚麼了不起?改了姓呂就完了?大家現在難中,一律兄弟平等!好就好,不好老子就翻牌,叫劉統勛一鍋全他媽燴了!’他沒說完,上來幾個人就地把他按倒,塞了一嘴麻胡桃①……我想想這事其實跟我不相干,對她說只管多掙他的銀子,別的不打聽不多口。敢情皇上要迴鑾,各處風緊,他來躲風頭來了。小的就知道這麼多……”
①麻胡桃:用麻繩打的結。
這麼多已經是足夠的了,只要王鴇兒的話靠了實,必是蔡七在此無疑!福康安沉吟了一下,問道:“他那裡到底有多少人?”揣繼先挪動一下跪麻了的身子,說道:“王鴇兒說有一百多,個個都身強力壯,有的能一連弄四回——”見劉墉臉又沉下來,忙住了口。福康安笑道:“這裡真是廟小妖氣大,池淺王八多!——依你方才說的,過往官員本地長官,個個都是煙花隊裡過日月,都要給你出‘護花月錢’的了!”揣繼先不敢回話,只提起掌來左右開弓“啪啪”,又甩自己兩巴掌。
一時便聽樓梯響,夾著黃富揚的說話聲:“請這邊走,左手第二個門。”眾人便知葛逢春來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象是在外小跑的模樣,帘子一動,進來一個人。劉墉看時,這人也甚是年輕,還不到三十歲,長得清秀伶俐,穿著半舊駝色湖綢背心,套了件石青坎肩,連帽子也沒戴,一進門,極利落地給福康安打了個乾兒,又給劉墉打千,接著竟雙膝跪下向福康安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奴才葛逢春給少爺請安!並請老相爺老太太萬福萬全,壽比南山!”
他這一手官場規矩絕無僅有,幾個人都不禁愕然相顧。福康安聽他連父母的“安”都請,忙起身虛抬一下手,說道:“這個禮不敢當!大人起來,請問閥閱——是漢軍鑲黃旗下的?”
“奴才是小葛子呀!”葛逢春又打千,起身陪笑向福康安道,“就是府後管倉庫家什器皿老葛頭的兒子!爺小時候兒常騎奴才身上‘打馬進軍’的,有一回奴才揍您上樹,我爹瞧見了鞭子抽我,您還——”他沒說完福康安已經笑起來了:“我想起來了,老葛頭的兒子嘛!你老子跟我阿瑪打過一枝花,上過黑查山,是有功奴才。放你出去當了個甚麼所的長吏,如今混出人模樣了!”他笑顧劉墉,“這鬧出一家人了——是我的家生子奴才……一家子七八百號人,我記不得你本名了——你坐下說話!”葛逢春嘻笑道:“這個不敢遵命!奴才有六年沒見少主子了,得站著侍候——這地方兒太雜亂了,象個雞窩。爺是鳳凰,怎麼能在這將就?奴才斗膽請爺過徵稅所,專設接待過往官員的花廳,茶房書房琴房都有,還有個小花園子……嘿嘿……請我的爺和劉大人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