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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叫天心不測!”李侍堯道:“我陛辭時皇上和我說了多半個時辰的話,他說,他跟聖祖聽過政,又跟世宗理政,見過無計其數的臣子,有些看著極好的,卻不中用;有些老邁無力的,偏沒人能替,只得頂著做事;有些皇帝千方百計想提拔的,或出掛誤,或犯錯當黜,或丁憂,或病,總不能如願。所以下頭看著皇帝處置事情似乎隨心所欲,其實也一樣的嘔心瀝血。一樣的不得已兒。你大約也是不得已用到刑部了。”錢度一腦門子心思不在這上頭。想想李侍堯是個有膽子敢擔待的人,遂笑道:“我也正有不得已的事兒,見了你,正好!”遂將對道爾吉說的,又對李侍堯說了,“——看來我走,你就是銅政司使,從運來的錢里騰挪一萬五千貫,回頭我再補給司里。你看成不成?這樣,我就不用看南京這些官兒的臉了。”說罷便看李侍堯,不想李侍堯連想也沒想就說:“這是芝麻大的事,值得看他們臉子!他們那邊船沒卸,你寫個條子撂這裡,我寫個條子你去提錢!”一把扯住了錢度進了總督衙門門房,要了紙筆各寫字據。

    那錢度連午飯也沒吃,忙著到碼頭提錢,又用車運到錢莊兌了銀子,按官價兩千文兌一兩,但其時市價銀賤錢貴,一千二百文就兌一兩,除了一萬銀子,錢度竟還憑空落手三千貫,一切立時都顯得富富餘余。錢度一頭高興,一頭又隱隱後悔:怪不得銅政司里人都搶著跑外運差使,原來這麼肥,早知如此早打主意,何至於今日捉襟見肘?——一切安排停當,方到尹繼善那裡辭行。尹繼善仍十分殷勤,說了一車恭喜榮升的話,留飯留酒,一直送出儀門,再三囑咐珍重,並說:“明兒不親送,叫老范他們代為致意。”錢度又回驛館吩咐打點行裝裝船,直到半夜才到鳳彩樓。三十三千乘萬騎臨幸承德苦諫巧納緩修園林——  

    當江南還是千里一碧、萬木蔥寵時,塞北已是蕭疏森肅,金風寒氣迫人了。乾隆過了六月十九觀音誕辰,即發大駕幸臨奉天,到承德已是八月金秋。錢度在北京滯留了三日,因傅恆隨駕去了奉天,只見了見張廷玉,到戶部向史貽直匯報了銅政司理政情形,別的人一概不往來,第四天頭便帶了隨從趕往避暑山莊行在。恰他到這日,乾隆法駕也到。奉天將軍已先期趕來,和古北口大營將軍、熱河提督、喀喇沁左旗綠營都統,還有東蒙古諸王、京師各衙門委派的堂官,會同禮部,由尤明堂帶領迎駕。知會辰時正牌,御駕進城。按清制皇帝鹵簿,有大駕、法駕、鑾駕與騎駕四種,郊祀祭祖用法駕,朝會用法駕,鑾駕用於節日出入,騎駕只是尋常日用。大駕為尊天敬祖,所以最為隆重周備,法駕只稍稍遜些,文物聲明足昭“聖德”。所以前往奉天用大駕,到承德會蒙古諸王,算“朝會”,用法駕。錢度從前在京聽尤明堂吹噓過,卻沒有實地看見,這次隨班立在德華門內,緊靠御街,要看個清慡。

    辰牌二刻,德華門外石破天驚般炮聲九響,頓時鼓樂大作,六十四部鼓樂由暢音閣專職供奉獻奏,傳來他們悠揚沉渾的歌聲:

    大清朝,景運隆。肇興俄朵,奄有大東。鵲銜果,神靈首出;壹戎衣,龍起雲從。雷動奏膚功,舉松山,拔杏山,如卷秋蓬。天開長白雲,地蹙凌河凍。混車書,山河一統。聲靈四訖萬國來修貢……人壽年豐,時擁風動,荷天之寵。慶宸游,六龍早駕,一朵紅雲奉。扈宸游,六師從幸,萬里歌聲共……

    歌聲中鍾磐清揚,真箇發聾振聵,洗心清神。隨著樂起,德華門內八對大象馱著香鼎寶瓶依次跪下,便見六十四名先導太監由王禮帶領,手捧拂塵徐徐而入。德華門內文武百官和大街上黑鴉鴉的人群,立時安靜下來。錢度跪在地上睨著眼瞧,以翠華紫芝為先導,一共是五十四蓋,有九龍曲柄蓋,直柄蓋,青紅皂白黃五色花卉蓋,雜錯相間。接著是七十二寶扇,四對壽字扇,八對雙龍扇,後邊也有單龍的,孔雀雉尾的,還有繪鸞繪鳳的。寶扇過去是八面華幢,分長壽、紫雲、霓霞、羽葆四種。寶色流蘇,纓絡飄蕩,令人目不暇接。恍惚之間太監卜禮又帶著信幡絳引湧入城門,卻以龍頭竿作導,兩對豹尾槍緊隨,一面面明黃牌上寫著教孝表節、明刑弼教、行慶施惠、褒功懷遠、振武、敷文、納言、進善……接著又有旌節過來,卻是六對,由十二個太監執著金節、儀鉑……忽然人們一片低聲驚嘆,錢度看時,是八旗大纛車進城,那纛旗杆有巨碗粗細,柱立在纛車上,各由八名剽悍的力士推著。前鋒大纛十六桿,接著四十桿銷金龍纛,在呼呼的西風中纛旗獵獵作響。尾隨著八十面纛旗,繡著儀鳳、翔鸞、仙鶴、孔雀、黃鵠、白雉、赤烏、華蟲、振鷺、鳴鳶,還有游鱗、彩獅、白澤、角瑞、赤熊、黃熊、辟邪、犀牛、天馬、天鹿等等祥禽瑞獸,一色的銷金流蘇隨風盪舞,說不盡的華貴尊榮。這諸多花樣過去,還只是儀仗導引,暢音閣供俸們此時加入行列,樂車上的排律、姑洗、編鐘、大呂、太簇、杖鍾、無she,清揚激越,雜著和聲蕭管笙篁,真箇是乾雷聒耳肉竹喧天。錢度此刻已經聽懵了耳朵、看花了眼。後頭還有什麼四神、四瀆、五嶽旗、五星二十八宿旗,甘雨、八風、五雲、五龍、金鼓日月旗熙熙攘攘而過。忽然人聲一陣轟動,抬眼偷看時,這才是正經的御仗,八面門旗在前,兩面翠華旗銷金五色小旗跟著,四個人抬著兩面出警入跗旗,接著六人持杖,一百二十人手執金吾由侍衛素倫督率,緊接著又一百二十人,執金銑、臥瓜、立瓜、紅鐙、銅角、金鉦、金爐、香盒、沐盆、唾盂……手擎執事的太監們一個個面帶喜色,肅容徐步而過。這才看見皇帝的法駕乘輿,由三十六名太監抬著,乘輿前後一百八十名侍衛,一律著五品武官服色,頭上戴著翠森森的孔雀翎子,緊緊簇擁著金龍乘輿和皇后的鳳車,後邊一串小轎,都是轎門密封,紗窗垂帷。不用問,是嬪妃們的轎子了。錢度渾身跪得發木,直著眼看那九龍乘輿,只見似乎像個帶欄的四方月台,四根盤龍柱上架著明黃雲龍頂篷,四角站四個太監緊護明黃帷子。卻不知乾隆在裡邊是什麼模樣,忽然他眼一亮,看見了傅恆,騎著黃驃馬,身穿黃馬褂,手執黃節鎖,這才知道,傅恆是這個法駕隊伍的總管帶。只見傅恆在馬上小聲說了句什麼,太監又向帷子一躬說了句什麼,便由兩個太監小心翼翼捲起黃幔。中間盤龍錯金的須彌座上端坐一人。目似點漆,面如冠玉,口角帶著微笑,頭上戴明黃天鵝絨東珠冠,九龍披肩輕輕覆在金龍褂上,馬蹄袖雪白的里子翻著,雙手輕輕扶膝正襟危坐,這正是垂拱九重俯治天下的乾隆皇帝了。

    這一霎間,群臣、萬民不約而同,山呼海嘯一般呼喊:“乾隆皇帝萬歲,萬萬歲!”那煙火爆竹,震天雷、地老鼠、二踢腳,燃得遍地騰紫霧,響得像一鍋滾粥,一城的人都像瘋了,醉了。錢度望著時而抬手向臣民致意的乾隆,忽然想起那年和乾隆一道兒在軍機處吃酒。那通紅的火爐旁只有他和乾隆兩個人,誰也不認識誰。一壺燒酒,一碟子花生米,一邊談宦海人情,一邊互相斟酒助興……這位坐在乘輿里的至尊,要是知道自己就五體俯伏在御輦之下,不知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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