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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兵們你望我我看你,又看郭頭兒,似乎等他發話。但郭頭兒實被人精子夾得死死的,只有憋著氣掙命的份兒,眼瞪得溜圓,一個字也說不出,螃蟹似的手腳亂舞動身子動不得。僵持移時,官軍們軟了,慢慢的似乎有點懶散樣兒,閃開一個丈許寬的口子。人精子讓王爾烈和慧兒走在前,顒琰端槍隨著,自己在最後邊,夾拖著半死的郭頭兒出店。那群兵刀槍、火銃都有,只是投鼠忌器,跟在後頭,又像押送又像送行,步步尾隨。這時店外人聚了三四百,燈籠、人把通照,這陣勢看得分明,誰敢向前逞能?

    直出惡虎村約二里之遙,已是到了泗水河邊。這裡沒有橋,官道就淹在淺水底下,旁邊是一步一跨的過河石礅,暗幽幽的河水裹挾著碎冰殘雪,就從石蹬間潺潺流去。官兵們見他們踩石過河,有人便喊:“喂!好漢,說話算話,該放我們的人了吧!”人精子情知一旦放掉郭頭兒,官兵就會像黃蜂樣撲過來窮迫不舍,掉臉兒對顒琰道:“爺們先走,我再頂一陣——進山去,一進山,他們就不敢追了!”顒琰囁嚅著問道:“那……你呢?”

    “啥!這時候兒爺還這麼婆婆媽媽的!我算什麼呀?”人精子跺腳道,“您只管走,我好脫身,也能尋著您!半個時辰後我再離開!”  

    顒琰還要說什麼,王爾烈在旁扯他衣襟,說道:“十五爺,這是他的差使。不然就我留下!”顒琰這才無言,牽了慧兒的手一步一跳,消失在黑暗之中。

    這是蒙山南麓的一道百里峽谷,北山逶迤直通龜蒙頂,南山是聖水峪,千溝萬壑縱橫其間,下面是泗河大川。三個人過河五里許就下了官道,急急如漏網之魚,忙忙似喪家之犬,見道就走見山就鑽,高一腳低一腳,踩著亂石間小道走了足兩個時辰,顒琰才住了腳,揩著額角項上的汗,余驚未息地說道:“大約不要緊了,慧兒已經崴了腳,歇歇兒再說吧。”於是三人在小路邊擇了石頭坐下,卻都一時沒有言語。

    一旦身上汗落,頭一條便是覺得奇寒難當。此時定心留神,三人才知是鑽進了一個山口,天上的星星被一層薄雲蓋了,混混沌沌可見東壁西壁都是大山,雖說算不上立陡危崖,高高地矗在紫赭色的天空下,有一種壓得人透不過氣的樣子。滿山都是黑森森的雜木,看光景松、柏、橡、楊各色都有,夾山的風裡頭像帶了霜,一陣吹來,襲得人手木臉僵徹心涼透,呼嘯如cháo的松濤在暗中涌動,老樹枝丫就在頭頂瘋狂地搖動,發出怕人的吱吱咯咯聲。王爾烈見顒琰石頭人般坐著,慧兒抱胸縮頸瑟瑟發抖,震齒之聲迭迭作響。一頭思量主意,問慧兒道:“咱們的關防文書沒丟吧?”  

    “沒,沒丟。”慧兒道,“沒來及fèng鞋裡,在我褂襟里……”

    “爺的印呢?”

    “真涼啊——我揣在貼身小衣里……”

    “有錢沒有?”

    半晌,慧兒才答道:“有一點……是十五爺在黃花鎮賞我的一支釵子,能……能換兩吊……”顒琰正自想著心事,聽慧兒說話,心中不禁一嘆,想說話又抿緊了嘴唇。王爾烈道:“兩吊也不是個小數目,只這深山老林裡頭沒當鋪兌錢……”見顒琰一直沉默呆坐,呵氣暖著手又問道:“十五爺,乏了吧?這裡忒冷的了,能勉強再走嗎?”

    “也乏也冷。不過我裡頭是狐皮背心,也還支撐得。”顒琰的聲音在夜地里顯得有些憂鬱,“我一會兒想阿瑪、額娘,一會兒想濟南,一會兒又想現在凍餓潦倒。光怪陸離,變幻莫測,有點像戲,不信它是真的。”王爾烈笑道:“彩雲樓閣,一彈指幻化為虛。以您的身份受這樣挫磨,真也是人間奇事……我原想在黃花鎮受了一場驚,不會再有那樣的事了,也不料還有個惡虎村!不講孟子說的‘天降大任於斯人’那大道理,我的同年鄭板橋送我一幅字,寫著‘吃虧是福’,也就耐人尋味。書本子上讀不來,自家磨礪出來,這學問怕是更有用些。”顒琰點頭稱是,笑道:“我見過那幅字,這是個有意思的人。皇阿瑪叫阿哥們都分派差使,也有個磨礪的意思在裡頭——”他還要往下說,慧兒在旁突然驚呼一聲:“有狼!”一下子撲在顒琰懷裡,縮在他腋下渾身發抖。  

    王爾烈和顒琰像被誰掀動了機簧,“霍”地跳起身來。顒琰已是掣槍在手,順著慧兒手指方向看去,卻在下山道上,有個黑黝黝的傢伙在蠕動,約摸離人五丈遠近,小牛犢子般大小,行動似乎不很靈便。因為山口逆風,這畜牲竟沒聽到坡上頭有人說話,踉踉蹌蹌又上幾步,警覺地站住了,一雙酒杯大的眼睛似黃似綠,閃閃地微微發光,動也不動望著這邊。慧兒眼尖,低聲顫顫說道:“是只豹子,嘴裡頭叼著不知什麼,是麋子?是羊?看不清……”王爾烈也低聲道:“十五爺別忙開火……看它動靜兒再說……”

    三個人捏得滿把是汗,和豹子對峙相視,只有一袋煙工夫,那畜牲喉嚨里呼嚕了一聲,將黑線樣的尾巴甩了一下,蠻不情願地側轉身跳入榛樹叢中,一陣響動,去遠了。王爾烈以手加額,說道:“好險!”慧兒也道:“天爺!這是山神佑護我們十五爺……阿彌陀佛,南無觀世音菩薩娘娘……”

    雖然虛驚一場,但這裡是不宜再逗留了。眼見天色更暗,顯是將近放曙時分,連道上大石也難以分辨,下坡路又格外難走。三個人王爾烈在前,顒琰居中,拉著慧兒,手牽手摸索著一步一步往下挨,聽到前頭雞鳴,都是心頭一松——這是離村子不遠了。不知不覺間,天已經亮了,三個人走出一身汗,微曦曙光下看得清,依舊是身在萬山叢中,陡路下來的山窩裡橫著一個小村莊,只可有八九戶人家,俱都是柴扉茅舍,沿山一溜排開。房後是層層梯田,房前一條徑尺小道蜿蜒委蛇通向山下,沒在霧靄雲海之中。環顧周圍看時,三個人都站在凍得結結實實的冰面上,棋盤樣界著田埂,冰中稻茬微露——原來是一片高山腰裡的水稻田一一再回頭看來路,但見怪石嶙峋,荊棘榛莽蓬生掩護,是一條依著山洪瀉道修的石頭小道,天梯般直向峰頂伸去……不禁都暗自咂舌,昨夜是怎麼走過來的?……似乎只在一恍神間,天色已經大亮。王爾烈覺得亮得快,審度形勢才明白,這個村子地勢極高,東邊山口開闊,西邊南北兩峰間山樑平緩,是個朝陽地方,天賜的一片山窩地腴土肥沃,山水從峰邊繞過來,改成了稻田。見土垣門戶前大柳成行,空場上秸糙堆垛,碌石碾盤井臼一應俱全,靜靜地臥在薄曦之中,甚是安謐恬祥。王爾烈不禁暗想:真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兒!正要說話,顒琰笑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好去處!”慧兒看著二人形容兒,王爾烈一身絳色袍褂淨都是掛破的三角口子,左一片右一片掛在身上,一說一動渾身破布亂飄;顒琰也是一般形容,辮上發上沾的都是糙節兒,腰裡束著的子彈條兒半懸著晃蕩,腮邊還掛破了,帶著一條細細的血痕。兩個人都是灰頭土臉的猶自不覺。慧兒剛要笑,立刻想到自己,低頭看時,褲腳也裂了一道大口子,棉鞋也綻了花,忙彎腰去摸時,關防文書還在,這才放心。緊揩了一把自己的臉,蹲了身子替顒琰拍打身上的灰土,撥剔頭髮里的蒼耳子、鉤針糙之屬,說道:“王老爺好歹也收拾收拾,這山上敢情有煤!怎麼您就弄得灶王爺似的?”說著,又看一眼顒琰,低頭哧哧地笑。顒琰和王爾烈這才留意對方,也都掩口葫蘆而笑,卻也無可“收拾”,只用袖子揩面,剔糙節兒拍打灰土而已。聽見村裡有了動靜,顒琰笑道:“現在最要緊的是吃頓飽飯,歇歇,弄清楚我們在哪兒才好打算。我這陣子餓上來了呢!”王爾烈道:“那邊有人出來打水,村裡有炊煙,就有飯。十五爺,咱們討飯去!”慧兒指著下山路口一家說道:“我看清了,那一家人家煙冒得早。就去他家,要再有什麼兇險,逃著也方便些。”他替顒琰把槍子帶兒掖進褂襟里系在腰帶上,又道:“爺把槍掖袍子裡。這麼著進去,一見您,就嚇得咋唬起來了,可怎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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