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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爺!”一個小廝捧著濕漉漉一杯土,興奮地跑進來,笑嘻嘻道:“真是個稀罕物兒,紫紅蘑菇,蟹殼兒似的,還是硬的!”張廷玉正待發作,突然眼睛一亮,矍然起身道:“靈芝!皇上臨幸臣家,天生祥瑞——”他突然想起前天乾隆還在硃批上申斥河南巡撫孫國璽“妄言祥瑞,以朕為可欺之主。”忙頓住了,面現尷尬之色。乾隆何等精細的人,立刻看出來了,呵呵笑道:“祥瑞還是有的。天下興,河圖洛書出;天下亂,山川河湖崩。衡臣讀書五車,不懂這個理兒?象孫國璽說的‘萬蠶同織一繭’,叫他進上來,他說是傳聞;說‘谷穗九精同枝’,朕昔年在藩邸見過——其實是一個大癟穗,散分成幾小穗而已。朕在山東曾親自到谷地看,多得很,老百姓管它叫‘傻穗’,光長個兒裡頭沒籽兒!這樣的“祥瑞”為人君的敢信麼?”平郡王福彭在旁插言道:“萬歲這話,實是天下之福。縱觀史冊,王莽新朝‘祥瑞’最多。其實是‘中有不足而形之於外’。他自己也要用‘祥瑞’哄自己。“祥瑞”多了實在有百害而無一利。”弘曉在旁卻道:“只要是實,該報的還是要報。就如今日,主子也沒通知衡臣,突然臨幸,偶然索茶,就有紫靈芝現世,不能說冥冥之中沒有夭意。張廷玉見氣氛如此寬鬆,高興得臉上放出光來,笑道:“主子臨幸,就有紫靈芝出,這是國之瑞,也是寒家承澤之瑞。不論諸位王爺怎麼看,老臣反正心裡高興。”

    “這是衡臣的家瑞。”乾隆笑道,“不過恰逢朕來它就出現,朕心裡也實在歡喜。”說著便索紙筆。張廷玉忙不迭捧硯過來,和傅恆一頭一個撫平了紙。乾隆飽蘸濃墨凝重落筆,極精神地寫了“紫芝書舍”四個大字。他的字本來就好,此刻神完氣足運筆如風,真箇龍蛇飛動堂皇華貴,張廷玉先叫一聲“好”眾人無不由衷喝彩。乾隆自己也覺得意,取出隨身小印,說道:“朕的玉璽尚在刻制,這是先帝賜朕的號,倒可用得。”遂鈐上了。眾人看時,卻是:

    長春居士

    四個篆字,與端莊凝重的正楷相映成趣。鈐好,指著紙道:“這個賜衡臣。”

    在一片嘖嘖稱羨中張廷玉叩頭謝恩,雙手捧了紙放在長案上,吩咐小廝:“誰也不許動,明兒叫湯家裱鋪來人,我看著他們裱。”正說著,李衛闖了進來,一進門就說:“這邊翰墨飄香,那邊廊下小僮扇爐煮茶,張相今兒好興致。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李衛今兒——”他猛然瞧見乾隆坐在書案前,猛地頓住了,竟象釘子般定在了原地!

    “今兒要享口福,是麼?”乾隆含笑道;“怎麼,李衛,不認識朕?”李衛這才醒過神來,忙伏地連連碰頭。道:“奴才是主子的狗,怎麼會不認得主子!只是太突然,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乾隆道:“起來吧。朕原說明兒召見你,今兒倒巧——把袍服去了,坐傅恆下首去。”說著便聽僮兒在外高聲稟道:“相爺,水響了!”便見一個小廝用條盤端著幾個精巧玲瓏的碧玉小盅和茶葉罐進來。張廷玉忙親自接過捧到乾隆面前。

    眾人仔細看乾隆怎樣行事。只見他掀開茶罐,捏一撮茶葉看了看,說道:“這碧螺春,還不算最好的。明兒朕賞你一包女兒碧螺春你吃吃看。”一手撮茶,向各杯中抓藥似地各放少許,一個小奚僮已提著剛煎沸的壺進來。乾隆挽起袖口提壺在手,向杯中各傾約半兩許沸水,乾燥的茶葉立刻傳出細碎的噝噝聲。他靜聽著茶葉的舒展聲,極認真地觀察著每個杯中的水色,一點一點地兌水。坐下笑道:“吃茶以露水為最上,雪水次之,雨水又次之,水愈輕而色味愈佳。你這是隔了年的雪水,不及當年的好。這可不是酒,越陳越好。”張廷玉看那茶水,碧澄澄的色如琥珀,滿室里蕩漾著茶香,笑道:“奴才哪裡省得這些,只道是吃茶可以提神解渴而已。只一樣的水、茶,奴才從沒聞過這樣香味!”說著便要端。

    “等一等,這茶半溫才好用。一點一點品嘗才上味。至於解渴,白開水也使得的。”乾隆擺手止住了,說道:“方才是王者香,現在已是隱者香,你們試聞聞看。”眾人屏息細嗅,果然茶香與方才不同。方才香得又烈又醇,這會兒已是幽香,如空谷之蘭清冽沁人。李衛搖頭嗟訝道:“主子聖學淵泉,真叫人棠木結舌,吃一口茶竟有這麼大學問!”

    他一說眾人都是一怔:什麼“聖學淵泉”“棠木結舌”?傅恆掩嘴而笑,說道:“又玠賣乖出醜了。必是將‘淵源’念成‘淵泉’,‘瞠目結舌’誤為‘棠木結舌’了!”乾隆一想果然不錯,嘖地笑了。眾人一齊哄堂大笑。多少天來居喪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盡。

    “你李衛仍舊是不讀書!”乾隆笑得咽著氣道,“聽說你在下頭還是滿口柴胡罵人?”李衛紅著臉忸怩地說道:“書也讀點,讀得不多;罵人也改了些,沒全改好。”傅恆在旁打趣道:“算了吧你!如今是罵誰,誰升官。上回我去山東,你的一個戈什哈給我請安,笑著說他快升官了。我說你怎麼知道的,他說‘我們李制台昨個罵我“賊娘好好地搞”了!’你這不是長進了麼?”話音才落已是笑倒了眾人。

    於是大家開始品茶,果覺清香慡口,每次只呷一點點便覺滿口留香,與平常沖沏之茶迥然不相同。

    “茶乃水中之君子,酒為水中小人。”乾隆呷著茶掃視眾人一眼,大家立刻停止了說笑,聽他說道:“朕生性嗜茶不愛酒。也勸在座諸臣留意。”

    “但為人君者,只能親君子遠小人,你不能把小人都殺掉,不能把造酒酒坊都砸了。因為‘非小人莫養君子’嘛!李白沒酒也就沒了詩。”乾隆說著,一手端杯一手執扇,起身踱步,望著窗外燦爛秋色說道,“孔子說中庸之道為至德。這話真是愈嚼愈有意味。治天下也是一理,要努力去作,適得其中。比如聖祖爺在位六十一年,深仁厚澤,休養生息。他老人家晚年時,真到了以仁治化之境,民物恬熙。”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地朝眾人點點頭。

    這是極重要的話,所有的人都挺直了身子豎起耳朵靜聽。乾隆一笑,又道:“大行皇帝即位繼統,見人心玩忽,諸事廢弛,官吏不知奉公辦事,小人不畏法度,因而痛加砭斥,整飭綱紀。不料下頭蠅營狗偷之輩誤以為聖心在於嚴厲,於是就順這思路去鋪他的宦途,凡事寧嚴不寬,寧緊不松,搜刮剔厘,謊報政績邀寵。就說河南的田文鏡,清理虧空弄得官場雞飛狗跳。墾出的荒,連種子都收不回,硬打腫臉充胖子。河南饑民都涌到李衛那裡討飯了,這邊還在呈報豐收祥瑞!我不是說田文鏡一無是處,這人還算得上是個清官,但他確實是個酷吏,他的苛政,壞透了!”他的目光火花似的一閃,轉瞬即熄。誰都知道雍正二年,乾隆到河南私訪,回來向雍正回報田文鏡苛察媚君”遭到雍正嚴斥的事。如今事過十一年,要翻案了。一怔間乾隆又道:“因此要取中庸,寬則濟之以猛,猛則糾之從寬。如今下頭情勢,毛病在太猛。清理虧空,多少官員被逼投河上吊,發配充軍,就如江寧織造曹家,跟著祖宗從龍入關,跟著聖祖保駕扈從,那是什麼功勞情分?一聲抄,抄得一文莫名,抄得燈干油盡,朕就想不通下頭這些官怎麼下得了手!”別的人聽了倒沒什麼,李衛聽了,身子一緊。查抄曹家,他就在南京任兩江總督。張廷玉心裡也是一縮,查抄旨意是他糙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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