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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臣領旨!”范時捷忙答應一聲,陪笑又道:“皇上在這裡流連時辰不短了,咱們君臣該上路了。”
“唔。”乾隆掏出懷表看了看,忽然鬆弛地一笑,說道:“紀昀回頭寫一幅匾額給范時捷,黑地泥金的,加上奉旨謹書的字樣。”紀昀忙答應著,乾隆已經下階,又對福康安道:“有了匾額,還要一幅楹聯。你擬一個朕聽——走,我們邊走邊說。”素倫道:“上山容易下山難,石板階子上有雪,賊滑的——”說著和巴特爾一邊一個摻了乾隆挪著步子下階出廟。福康安緊隨側畔,一步步跟著往下捱,胸中苦苦構思著,詠道:
丈夫捨生取義傑士趨死成仁
“不成,太平了。”乾隆搖頭道,“這是拼字兒對對兒遊戲——重擬。”福康安小聲說“是”,又復結構,念道:
春秋彪柄惟責仁責義竹帛浩氣豈計成計敗
乾隆聽了默然,半晌偏轉臉問紀昀道:“你以為如何?”紀昀笑直:“志學年紀的哥兒,這已經難為了福康安了。前一聯是泛了點,只圖了字面工整;後一聯臣以為指得太實,情思太囿於史可法本人事跡,有點象史藉列傳考評語句。不得使人愜懷深思。”乾隆點頭道:“說的是,紀昀擬一聯朕聽。”
紀昀哪裡肯在福康安前出這個風頭?——因知乾隆想讓福康安展才,思量著笑道:“這是個絕大題目,又要現身說法,又要發古幽情,還得顧及現成景物,臣只於風花雪月糙木鳥蟲一道略有所知,一時尋思不來呢!”福康安想著紀昀的話,怎麼聽都是在點悟自己,環顧左右遠眺近觀,但見遠巒蒼茫隱曜、河港靜流青帶,近看崗上頹廟巍然,滿山青松雪掩阡陌……遙思史可法當年血戰死守揚州,全軍盡墨孤守無援,不屈戰死的慘烈景象,百年往事不可再追,不禁為之扼腕嘆息,脫口而出喟然吟哦:
一代興亡觀氣數千古江山傍廟貌話一出口,紀昀便合掌贊道:“好!這真是春秋寫照!”乾隆也含笑點頭。
一時催動車駕人馬攢行,再無滯礙。又行不到一個時辰,已到五十里舖,尚不到午牌正時時分。此時天色更加放亮,一團團一塊塊的凍雲或黃或白或絳或黛不規則地布滿天空,正南方冰丸子似的太陽在浮動的雲層中時隱時現。遠遠望見鎮子,已是萬頭攢涌,三座彩坊都足有六丈余高,稻穗結成的“萬壽無疆”“盛世太平”“海宴河清”的字樣里,都夾了明黃緞子,周匝金絲鑲邊,看去金燦燦明晃晃十分精神。彩坊東西兩側,塑滿了雪龍、雪鳳、獅象等瑞獸,也都披紅掛彩夭矯靈動若生,襯著彩坊更增壯觀。彩坊後便是擠踴不定的人流,卻由善捕營軍士和南京水師派來的兵弁戈什哈把定了,讓出一條僅可過車駕的人胡同。遠遠望著鳳輿車絡鼓吹而來,本來跪好的人們忽然興奮地躁動起來,前面的引頸翹首,後邊的爬跪著,半屈著身子向前擠,要一睹乾隆天顏風采。善捕營的軍士們一個個累得滿頭大汗推著人往後退。總督衙門、南京知府衙門的衙役們卻是老有經驗,手掣長鞭,逢擠出頭來的便是一個響鞭打過去;既響又脆,準頭也是極佳,距著鼻頭只在二寸許,卻絕打不在肉上——這是平素彈壓衙門看審公堂聽眾練出來的把式,此時派上了用場。儀征縣令是頭三天就趕來,專門率領當地縉紳士農工商各處頭面人物迎駕的,此時早顛得一身臭汗,眼見人們大有一擁而起的勢頭,大喝一聲:“燃萬響炮,叩頭山呼!你們這起子土佬兒,昨晚怎麼跟你們說的?哪一村百姓攪場子,回頭我四十斤大枷拷死你們!”
說話間八十一掛連環萬響爆竹燃起,鎮口立刻瀰漫在一片硝煙中,恰似開鍋稀粥般密不分個兒響成一片。震耳欲聾的爆竹聲里鼓樂細細近來,縣令當街臥跪,任誰也聽不清他都禱告了些甚麼,只隱約聽得“萬歲”二字提醒了眾人,於是由此及彼,從近至遠,山呼海嘯般一陣喧呼:
“乾隆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遠遠看見這般熱鬧,乾隆不禁龍顏大悅,招手向人們致意著,回頭對劉統勛道:“儀征縣還是能會辦事的。其實也並不奢華,也還辦得熱鬧有趣——一路沒見百姓張忙,原來都到鎮裡來了。”劉統勛深知底里,單是這條新驛道並行宮下院一應設施,儀征縣五年錢糧都揮霍進去還不夠,也實在沒法更排場了。此時皇帝誇獎,卻也無言回話,只好葫蘆提應答稱“是”。乾隆已是下馬,一手攀著太后的車轅,一手揮著向百姓含笑點頭。於是前面的大臣下馬,後邊的官員下驢,亦步亦趨跟在後邊“景行行之”,穿人胡同過鎮子。原來這五十里舖分著前街、中街和后街三段,儀征縣布置,周圍外地趕來覲拜迎駕的縉紳士民,各按里甲管制,集中在南口前街,中街前街銜接十字道口設了卡,外鄉百姓一律不得進入中街后街。此時中街百姓“近水樓台”寬寬裕裕跪在街旁檐下,家家門前擺著香案,供著“皇帝萬歲萬萬歲”的龍牌,花生蘋果龍眼荔枝一應果品醴酒滿案琳琅,至窮的也擺有雞蛋年糕甚或紅心jú花蘿蔔之類供品。人們穿出了壓箱底兒的最好行頭;也確是一個個簇新一團。眼見龍駕扈從黃漫漫碾地而來,都低伏了身子扯嗓門兒山呼萬歲。只是進了中街,便不再放炮仗,原來那爆竹也有妙用,順人胡同兩邊放起開路,崩得人不敢近前,省了兵士防護多少力,瞧著也熱鬧光鮮。
出了后街,眼前忽然開闊,鎮北關帝廟前空場上又是一片人,卻無一例外都是女人,由卜梯卜忠幾個太監招呼。乾隆這才想起,這都是些命婦,先期趕來叩拜太后、皇后的,因至車前,站在轅邊掀起軟簾,陪笑對太后道:“皇額娘,這是本地和外省迎駕官員的眷屬,幾株槐抱迎春花就在關帝廟後林子裡,他們把雪都打掃乾淨了。兒子的意思,把鑾駕前面的擋板擋風玻璃去掉,您和皇后就在車裡受禮。三面擋風,也暖和些。”
“皇帝,你不懂得。”太后在車裡笑道,“我已經瞧見了,前頭幾位二三品誥命都曾進宮見過,我們見面盡容易的。就是低品誥命,進京想見我和皇后也不是難事。倒是她們想一睹天子風範,不遇這個緣份比登天還難呢!——我坐車也乏了,下來走動走動,這都是外頭辦事臣子奴才的家眷,得有這份恩遇。皇后身子弱,倒是照你的法子好。大規矩不能錯,教他們先見你,再見我,再見皇后,一撥一撥的,大家安逸。”說著便下車,幾個小蘇拉太監伏地請她踩背,鈕祜祿氏和王八恥一邊一個摻下車來。後車上皇后卻是半分不肯苟且,沒等傳過話去,見太后下車,也由兩個太監扶著,不勝嬌顫地下了輦來。
乾隆見狀,便命鈕祜祿氏過去照料皇后,自上前摻扶了太后到關帝廟前大纛旁設的須彌座上,親自鋪了貂皮墊子,皇后的座位設在太后側邊,那拉氏鋪了鹿皮悄聲退到一邊。這裡太后和皇后入座,乾隆站在纛前,一撥一撥的命婦按品級高下先到跟前行三跪九叩大禮,挪身過去再給兩宮行跪拜禮。這都是禮部司官徹夜不眠安排停當的,再不得有丁點差錯。乾隆留神在女人群中尋找汀芷,卻都一色旗裝,低頭行過禮就去,命婦們固不敢抬頭正眼,他也不能下死眼盯視一個婦人。流水般一批批過去,看得眼花繚亂,終久也沒得個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