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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猴崽兒會侍候!”弘晝從懷裡抓一大把金瓜子兒笑著遞給他,“我瞧著你比工八恥會侍候,怎麼就比不上他得用呢?拿著——你也不容易……”卜義忙雙手捧了,臉笑成一堆jú花,揣了懷裡又打幹兒謝賞,說道:“王八恥比奴才有能耐!他會——”他用手指兒勾勾,“釣魚掛鉤兒!這就對了那拉貴主兒的脾胃。嘻嘻……皇上其實也滿器重奴才的,不過皇上講究祖宗家法,象奴才這號兒人不能放縱了,嘻嘻……奴才是個沒用的人,全憑主子抬舉著了。”“算了吧你!”弘晝笑道:“太監把式我還知道些兒。茶房裡、御廚房得罪了你,你就敢往茶里膳丟點鹽甚麼的,叫主子發脾氣揍他們。上回濟度見我,那麼個大胖子,又是熱天兒,腰躬得大蝦似的,站不直身子。我看他坐在那也那麼個毪樣兒,問他‘你是肚於疼麼’?濟度是個直腸子,說了實話,說在我花廳里等見喝茶,興是裡頭放了有春藥,底下這傢伙硬得鐵棍子似的。直起腰把袍子這裡頂起老高成甚麼模樣?——還不是他沒送門包兒,太監們治他!——後來我把管花廳的太監每人臭揍八十板,就再沒這事了。”  

    紀昀起先盤腿坐到木榻上攤紙要寫信,聽得也直發笑,擱下筆道:“這麼說我也得防著!這茶里有沒有弄手腳?”“那得分人,看人下菜碟兒!”卜義見硯里墨不多,忙過來兌水磨墨,霍霍磨聲中說道:“往主子菜里擱鹽的事是有的,那是專為侍候御膳的太監才能做手腳。御膳他得先嘗。幾道兒人都嘗過才能到主子跟前,還有監膳的,作手腳不容易的。放春藥的事也有,除非有私仇才敢。雍正爺手裡蔡明明就往孫嘉淦茶里放過——他爹是孫大人殺的——查出來,雍正爺原是要用籠蒸了他,倒是孫大人說情,說他是為父報仇,孝子!殺了也就了事兒。太監是小人,我們一進宮這是頭一條宮訓。乾隆爺在這上頭從不饒人,我們不敢犯這個諱。小來小去的,比如那個大人送了包兒,主子喜歡時候兒再說叫見,各宮裡地下金磚都摸遍了,那塊嗑頭響,帶到那塊叫他跪,頭一磕咚咚響,主子聽著他心誠。有的人見太監黑著個臉,沒丁點兒照應。就帶他到地下墊得磁實處兒跪。他就是頭磕爛,也不得那個‘咚咚’聲兒。不定就惹主子惱了他——外頭如今說竇大人名聲兒大,他就吃過這個虧……”紀昀在旁聽著,饒是他飽覽眾書學富五車,竟是聞所未聞,不由嘆道:“君子可欺以方,小人可畏。鬼魎伎倆匪夷所思,真真令人可嘆——你方才說釣魚,鉤魚有甚麼大學問在裡頭?”  

    “這個自有不傳秘方兒。小人不知道。”卜義一點也不敢沿這題目說話,只嘻口兒一笑,“比如您寫文章,那是天下第一,小人就是想炸了腦袋,能寫出來麼?您教我,我就能學會?”放下墨錠兒便笑著告辭,到門口又折回來,對弘晝笑道:“主子爺這幾日忙,性氣不好。王爺和大人答對說話留著點神——”他還要說,弘晝擺手道:“滾你的蛋忙你正經的去吧!——我省得!”

    屋裡只剩了弘晝和紀昀。眼看著屋外一片蒼冥之色愈來愈重,兩個人防佛都有心事,一時不知話題從何說起。只聽遠處隔兩間房那邊人聲嗡蠅,還在議論甚麼,隱隱傳來,反而更增靜謐之感。

    “曉嵐,”弘晝見紀昀濡墨援筆又要寫,半仰在榻上問道:“聽說你要和見曾結親家了?你女兒才十四歲嘛,這麼早急甚麼?我還預備著給你當個媒紅,誰想讓莊友恭先搶了一步!”紀昀笑道:“兒女姻緣天定之數,那是再不待假的。當年我未仕之前壯遊天下,盧見曾老當時任兩淮鹽運使,曾在虹橋大集名流文士會文。我當時還不到二十歲,僥倖得了個榜首。當時風雅儒冠都是江南秀士,集四言七律七千餘首,編成了一部三百多卷的詩集呢!”他仰臉看著天棚,似悲似喜地追溯著當年的繁華盛景,吶吶說道:“當時盧老已是江南眾望所歸的文壇耆老,《雅雨堂》《金石三例》《出塞集)都是他寫的……領榜筵上指著我嘆息,說:‘我要有個小女兒給他多好!’……那時我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秀才,大聲回說,‘你要將來有個小孫女,配給我的兒子多好!’一一這次來江南,他早已致仕在家,莊友恭去看望他,居然舊話重提,說他有個小孫子叫盧蔭文,今年已經進學。我的二女兒韻華十三歲,也打聽得清慡。莊友恭硬作保山,講大丈夫言出如山,二十年定就的親家乃是天作之合,違天不祥甚麼的跟我說一大堆。莊友恭已經票擬雲貴總督,也不好敗了他的興頭。因此就下聘了這頭親事……”他苦笑了一下,沒再接著說。弘晝聽了點頭,嘆道:“這是天定之數。非人力可為啊——盧家不錯,是風雅人家,不過畢竟三代鹽務上頭走。盧蔭文我不知道是他哪房孫子。盧從孔現就是福建鹽運使。你保得和高恆的案子有沒有狗扯連蛋的事兒?覆巢之下無完卵,我替你捏一把汗呢!”  

    紀昀打火又抽菸,半晌,一笑道:“無礙的,天下鹽官哪有個不虧空的?盧蔭文的父親盧清孔走的進士門,是莊友恭的門生,為人很好正派的——現在高恆官司沒結,就是結了有牽連,也沒個退婚的道理——那我不成戲上那一號甚麼鳥員外了?宦海沉浮,那有長盛不衰的官位?就是王爺也一樣,您想過沒有?”

    “嗬——唔?”

    “爺在四牌樓吃飯,老闆說話不恭敬,您把家養的一窩子狗都帶進去占桌子吃飯。有沒有的事?”

    “有的,他罵我!說我不如狗!”

    “您是微服嘛,白龍魚服為人所欺,怪您自己。”

    “我給足了飯錢!”

    “所以這只能叫荒唐,”紀昀一笑,“您是王爺,要是尋常人,這叫罪過!——不錯,貧婆子一碗豆腐腦兒您吃得高興,能出十兩黃金;扮成討吃的和叫化子們一道兒曬太陽閒嘮嗑兒;這也都沒甚麼。九額駙給您送壽禮,讓人家蹲門洞兒吃飯——甚麼叫額駙?就是戲上唱的駙馬呀!——這事兒有沒有呢?”  

    “毯!——都是有的!我就瞧不上他媚眼兒搖尾巴的樣兒!”

    “還有,你家的綱紀,自以為管得嚴。”紀昀不緊不慢抽著煙微笑道:“十幾個丫頭都脫得一絲不掛,你拿筆在她們身上畫畫兒,花里狐哨跳舞給你看——可是有的?”

    弘晝一楞,沒有言聲,歪著頭想了半日,手指兒點著額角,再想不出誰把這種家事也泄露出去,咧嘴一笑道:“張敞給女人畫眉,有人告到皇帝那兒,張敞說‘閨房之私,有甚於畫眉者’!”紀昀笑問:“隨赫德呢?——這會子他們在做甚麼?”弘晝一聽就笑起來,“這都是些廝殺漢,萬里迢迢歸來,回去還要為朝廷守邊,找幾個婊子給他們出出火算甚麼鳥事?——你說這都不算大事。”紀昀道:“放到一處就不是小事。如今頹風糜爛,官場混濁,下頭地土兼併貧富兩極,廣西王田兒,湖南蔡振祖,江西馬躍可,山東齊二寡婦,幾處揭竿子拉山頭。少的幾十個人,多的上千,殺官劫庫吃大戶,有的地方佃戶抗租,也在鼓膿包兒,在鬧甚麼天理會、天地會、哥老會。金川的事還沒下來,天山的事又要料理,邊塞的事還顧不著,內地里又有這麼多麻煩。劉統勛你去看看,瘦成蘆柴棒兒了,天天一副黑臉皺眉像兒。主上原說到江南,也有個游幸娛性的意思,這麼糟心的,還要在太后跟前陪笑臉兒——王爺這些事他聽著,歡喜不歡喜呢?”弘晝還要說話,卜義忙忙進來,稟了聲:“皇上迴鑾了,爺大人們請接一接!”匆匆就迎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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