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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大小金川戰事綿密,斷斷續續將近二十年,川西川北官軍和金川土司莎羅奔部卒兩軍對壘,隔著這數百里大泥淖時有交戰,附近以販運鹽糧茶馬為生的漢人和土著回民藏民逃的逃遷的遷,刷經寺東西橫亘三百餘里,除了兵營還是兵營。東倒西歪的村舍里烏煙瘴氣,到處堆著柴炭和滿是泥漿的糧車,滿街的驢、騾、駝、馬糞被大兵們的牛皮靴子踩揉在泥漿里,稀粥樣渾淌流。梭磨河裡泡著幾百條烏篷船,也是運糧用的,眼下是枯水季節,既不能上行也不能下行,上千的船夫民工被困在這裡,只得在岸上搭起密密麻麻的窩棚,起灶支鍋過日子。倒是這“窩棚屯”的川中船家,兒啼女叫涮衣洗菜的,給這一片充滿殺機的大軍營盤帶來一絲人間煙火氣。

    亭午霧散時分,一隊官兵約五十餘騎,自西向東馳來,滿身都是泥漿的馬,馱著一個個渾身精濕蓬頭垢面的戈什哈,在四尺余寬的“驛道”上狂奔,漿水四濺,迸得道旁牛皮帳上都是,連遠處兵士剛剛晾曬出來的被褥上都是。馬隊過去,立即招來兵士們一片責罵。

    “龜兒子窮燒個啥子喲!老子就這一條干被子羅!”一個禿子正在驛道旁支晾被褥的杆子,號褂子上濺了麻麻花花一片泥汁子,連嘴裡也迸進去一滴,他“呸”地唾了一口,罵道:“先人板板的,糧庫里吃飽了撐的,跑那麼慌趕死沙!——杆子要倒!鬼兒子們賣什麼呆?快來幫著支穩了!血祖宗的,這是個什麼鬼地方。天黑地凍得像石板,老爺兒(太陽)一出來又要化成一攤臭泥!”  

    幾個在帳篷里說笑打渾的兵忙跑出來,撮著碎石塊塞揎那歪斜欲倒的晾衣杆。一個矮個子仰著臉,嚷著鼻子齜牙咧嘴笑道:“禿子老五早就想喝糧庫里存的酒了,不成想先吃一口尿泥汁兒,滋味怎麼樣啊?”禿子拂落著身上的泥點子,恨恨說道:“格老子的,老子吃不上,訥親兒子也未必吃得上!早晚叫莎羅奔端了***糧庫,大家都吃不上!真是奇哉怪也,張軍門帶老了兵,偏偏不叫帶,訥親個臭書生,只曉得板著個層臉訓人,他會打仗?”他的話音一落,立即引起一陣共鳴:

    “禿子老五這話地道!”

    “先頭在小金川,窩在爛泥塘里,還差點叫人家端了老營中軍。如今移到北路,還是他娘的睡爛泥塘帳棚……我連做夢都想著睡個干崩崩兒的窩棚!”

    “奪大金川,奪大金川,奪了兩次了,幾百里爛糙泥潭地,糧食上不去,奪了也得退回來!死在爛泥地里的人比他媽打仗死的多十倍!”

    “要是我們張大帥還掌事兒,我們哪能這麼窩囊呢?張大帥攻苗那陣子,七十二洞苗蠻王反起……”  

    禿子老五用腳踹著木桿根兒,冷笑一聲說道:“你說的那是當年!貓老了就要避鼠!小金川一仗不是張廣泗指揮?我瞧著是人家莎羅奔給朝廷留面子,不然連他也叫活捉了去!”矮子尖著嗓門,生怕別人搶了話頭似地叫道:“那都怪訥親在裡頭攪的,他要不管軍務,張軍門一個婆婆當家,出不了小金川那場亂子!”一個絡腮鬍子當即冷冷頂上,說道:“張軍門是個活周瑜,最沒器量,越老越混蛋!我兄弟就在中軍給他做飯,小金川打敗仗,就是姓張的瞎擺活不聽阿桂軍門的主意,還妒忌,先派人家帶一群守庫的爺孫兵深入孤地到刮耳崖,事後又妒人家桂爺,怕揭出他的短來,又想殺人滅口!這種德行,誰敢跟著他?誰願給他賣命?!”他朝帳外望了望,小聲道:“祁管帶查營來了,龜兒子是張廣泗的親兵下來的,咱們進帳子,唱歌!”於是幾個人一個接一個溜進帳篷。頃刻各個帳篷此伏彼起,響起兵士們五音不全的破鑼嗓門兒:

    聖略宣,皇威鬯,風行電激物震盪。

    物震盪,聲靈馳,靡堅不破高不摧!

    囊西域,版圖廓,二萬餘里我疆索。

    兩金川,敢抗千,自作不靖適自殘……  

    春風吹饒入桃關……奏凱還,虎臣黑士皆騰歡……

    那一行騎兵當然理會不到兵士們這番議論,此刻已經馳到刷經寺的梵塔前。為首的兩個軍官在山門前的轉經輪前滾鞍下馬,將鞭子和韁繩扔給隨從的戈什哈,便見中軍門官迎上來稟道:“訥經略相公和張軍門兩個人正商議事情,請海蘭察軍門和兆惠軍門到候見廳暫息聽令!”

    “是!”那位叫海蘭察的青年軍官行軍禮平臂在胸答應一聲,卻不舉步,回身對身邊另一位軍官笑道:“和甫,候見廳這會子准坐滿了,那都是些煙蟲,我怕聞那股子煙臭味。你要去你先進去,這會子外面干慡,太陽底下晾晾,衣服干透了我就進去。”兆惠道:“我也嫌那屋裡氣悶,你自己不願的事叫我去干!我也在外頭晾晾!”二人說罷相視一笑。

    這兩個軍官年紀都在三十二三上下,個頭也差不多,又都喜歡穿黑甲披紅袍。乍一看,有點像孿生兄弟。因為二人平時相處得好,打仗、出差形影不離,一個灶里攪馬勺,又同住一個大帳篷,管著征剿大軍的糧庫,一正一副兩個總糧管帶,又都是副將銜,一樣的愛兵如命,所以軍中有“紅袍雙星將”之稱。但其實二人門第出身、性情相貌都很有不同之處,兆惠是長孤臉,面色蒼白清癯,一對眼窩微微下陷。峭峻的面孔上極少表情,壓得重重的兩道掃帚眉下,一雙瞳仁漆黑,偶爾眼波滾移閃爍一下,晶瑩得螢光寶石,卻是一閃即逝。海蘭察身材比兆惠略胖,雙眉剔出,有點像鷹的雙翅向上插去,略帶紫銅色的面龐一點也不出眾,還配著一隻不討人喜歡的蒜頭鼻子,卻是個喜天哈地的性子。此刻二人站在刷經寺外轉經輪石階前,由著融融的陽光曬著,兆惠一臉安詳閉目向陽,海蘭察卻像只猴子般踢踏不寧,一會喘喘腳,用手摳弄靴子上的泥斑,一會又脫下袍子又抖又搓,來回不停快步走著,笑嘻嘻撥轉那一排經輪,問兆惠:“這曲里拐彎的字,我他娘一個也不識得!兆哥,你去過蒙古,給咱說說!”  

    “那不是蒙文,是藏文六大名王真言。”兆惠腮上的肌肉不易覺察地抽動了一下,仿佛從很深的遐想中憬醒過來,一字一板地說道:“唵、嘛、呢、吧、彌、哞——”他又繃緊了嘴唇,被陽光刺得眯fèng成一條線的眼睛裡晶瑩閃爍著微光,微睨著湛青的天空不言語。海蘭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鬱鬱蒼蒼的山巒,枯黃的老樹叢糙間蒸蔚著淡青色的嵐氣,刷經寺前大蠢上明黃鑲邊,寶藍色的帥旗仿佛被霧濕了沒有干透,平平地下垂著,上邊也寫著六個尺幅大字:

    撫遠招討使訥

    時而被風吹動,懶洋洋地嗡張一下,像一個午困方起的人打呵欠,反而使這荒寒寂寥的空山更增幾分落寞。兆惠見他久久出神,湊近了,用手指捅了他脅下一下,笑問:“喂,怎麼了,又在老僧入定?告訴你,六大真言我知道。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哪個廟裡沒有呢?那個‘哞’字念成‘轟’,你倒錯得別致!”海蘭察這才轉過臉,一笑說道:“怪不得上回你把孫嘉淦的名字念成孫嘉金——‘哞’字是念‘牛’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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