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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怎麼辦?”
張廷玉道:“地土兼併自始皇以來,無論哪一朝哪一代都有,太平久了這種事就難免,我們只能因勢而行。據奴才的見識,可以發一道明詔,說明國家愛養百姓,蠲免錢賦為的普降恩澤,明令田主給佃戶分些實惠。就分一半,田主得的很不少了,佃戶們也就得了實益。”乾隆沉默許久方道:“恐怕不能一概而論,富人里有樂善好施的,有為富不仁的;佃民里有勤勞拙樸的,有刁頑無賴的。比起來,佃民里還是不遵法度的人多。有田的戶,經營業產納糧供賦,也要贍養自己家口,明旨按著頭叫分潤給佃戶,說不出那個道理。這邊下詔,下頭那些愚頑蠻橫的刁佃,沒事還要挑業主的不是呢!不更給他們抗租欠糧的憑藉?再鬧出紛爭鬥毆到處都是這種官司打起來,怎麼辦?”張廷玉思量了一陣子,說道:“皇上說的是。臣折中一下,下一道勸減租佃的詔諭,試一試看如何?”
“可以一試,”乾隆知道,這是以前帝王都沒有處置好的事,自從傅恆的摺子上來,他反覆想過多少辦法,都覺得不甚妥當。張廷玉的“勸減佃租”確實還算溫和適中的措置,乾隆回道:“你這會子就擬個稿子給朕看。”張廷玉答應一聲起身來,突然覺得一陣心慌耳鳴。乾隆早看見了,忙問:“衡臣,不受用麼?你臉色有些蒼白。”張廷玉勉強笑道:“老了就容易添病,方才起來猛了點,不妨事的。”遂將康熙賜的心疾良藥蘇合香酒——隨身懷裡帶的一個小藥瓶取出來,就口兒抿了一口,漸漸便回過顏色來。乾隆還要勸止他,張廷玉已援筆在手,一邊想,一邊寫起來。
治天下之道,莫先於愛民。愛民之道,以減賦蠲租為首務也。惟是輸納錢糧多由業戶,則蠲免之典,大概業戶邀恩者居多。若欲照所蠲之數履畝除租,繩以官法,則勢有不能,徒滋紛擾。然業戶受朕惠者,十苟捐其五,以分惠佃戶,亦未為不可。近聞江南已有向義樂輸之業戶,情願捐免佃戶之租者,閭閆興仁讓之風,朕實嘉悅。其令所在有司,善為勸諭各業戶,酌量減彼佃戶之租,不必限定分數,使耕作貧民有餘糧以贍妻子。若有素豐業戶能善體此意,加惠佃戶者,則酌量獎賞之;其不願聽之,亦不得勉強從事,此非捐修公項之比。有司當善體朕意,虛心開導,以興仁讓而均惠澤。若彼刁頑佃戶藉此觀望遷延,則仍治以抗租之罪。朕視天下業戶、佃戶皆吾赤子,恩欲其均也。業戶沾朕之恩,使佃戶又得拜業戶之惠,則君民一心,彼此體恤,以人和感召天和,行見風雨以時,屢豐可慶矣!
寫罷,顫巍巍揭起,小心吹了吹,雙手捧給乾隆。乾隆接過仔細審看了,說道:“也罷了,只是理由似乎分量不重。”遂提筆在“大概業戶邀恩者居多”後邊加了一句“彼無業貧民終歲勤動,按產輸糧,未被國家之恩澤,尚非公溥之義。”把糙稿交高無庸道:“交給訥親,立刻用印發往各省。”又對張廷玉道:“衡臣也乏了,留你進膳,你也進不香,且退下。莊友恭朕看文筆也不壞,明兒叫他進軍機處,平常詔旨由他代擬,你只過目,有不是處改定。他也歷練了,你也分勞了,豈不兩全其美?”
張廷玉退下去,乾隆掏出懷表看看,剛過申時,便坐了乘輿趕往慈寧宮給母親請安。此時雪已停了半天,慈寧宮殿廡旁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雪堆,專門請掃宮院的太監都是行家,有的垛成假山,有的壘成方亭,或熊或豹,或鹿或鶴,爭奇鬥異滿院都是雪雕。十幾個太監在正殿前,有的斧砍,有的鏟削,有的鑿鑿,忙著擺弄一隻房子來高的雪象,見乾隆進來,都垂手侍立。乾隆也不理會,逕自進去,卻見太后坐在炕上,那拉氏和諄妃一頭一個忙著給她捶背捏腿。乾隆搶上一步打下千兒陪笑道:“兒子給老佛爺請安了!”
“皇帝起來,”太后說道:“那邊坐著吧。進膳了麼?”
乾隆一邊在茶几旁坐了,睨一眼諄妃,恰諄妃也正目光瞥過來,只一碰立刻閃開了,遂笑著對太后道:“兒子剛見過人下來,還沒進膳呢,御膳房那起子黑心廚子只會做溫火膳,沒滋味只覺發膩,正想老佛爺賞點用呢!”太后一笑,對諄妃道:“你去,親自下廚,給皇帝作兩樣拿手菜!”
“是!”諄妃偏身下炕,對乾隆和太后各福了一福,又小聲道:“不知皇上想用點什麼?”她大概在太后跟前已挨過數落,怯聲怯氣的還帶著顫音,正眼也不敢看乾隆一眼,低眉斂衽老實站在一邊,那種嬌痴慚悔的神情,乾隆也覺可憐可愛,倒象自己作錯了什麼事似的,臉一紅,說道:“素淡點,葷菜只要一個,記得你的爆豬肝做得不壞,現炒一盤也就夠用了。”諄妃其實最怕的是乾隆不理會自己,見乾隆溫言善語,仍舊和藹可親,頓時放了心,福了兩福忙退了出去。
太后待她出去,笑道:“她是個辣椒性子,這回吃了大虧。戴英把你的話傳給我了,我也狠說了她一頓,方才在這還哭了一場。處分她是你的權,我不能多說什麼,只可憐見的平日火辣辣的一個人,一下子象霜打了似的。女人,顏面和性命一樣要緊。你說是不?”乾隆早知必有這一說,已是胸有成竹,啜茶笑道:“母親說的極是。據兒子想,無論您,還是皇后、妃嬪媵御,都是疼兒子,要成全兒子做個賢明天子的。這裡頭有個道理,還有個過節兒。您是信佛的人,佛說以慈悲為懷,那宮人縱然有不是,也是一條性命。惱上來一頓大棍就打殺了,再沒一點處分,就是神靈瞧著受用不受用呢?兒子剛剛不久還下過旨意——您知道的,鑲紅旗三等護衛釋伽保企圖jian家人妻子金什不成,打死了人家丈夫。原來部議革職,還是老佛爺您下的懿旨,說殺人害命,這點子處分太輕,兒子遵命打發他去黑龍江——人命至重,就是我們天家,一點處分也沒,外頭辦事的臣子們什麼話說不出來?那才真的掃盡咱們顏面呢。所以,兒子的意思,還要有點小小懲戒,不過‘妃’變成‘嬪’,身邊少了幾個使喚的人,如此而已,過些日子改好了,復封只是一句話的事。前人撒土,也好迷迷後人眼,兒子就這麼點心思。母親想想,果真覺得太重,您下懿旨免掉她處分,也是可行的。”
他的這番話娓娓動聽,曲折陳詞,說得入情入理,本來一心勸說兒子取消處分的太后不禁一笑,說道:“你說的實是正理。”因見諄妃已端菜進來,站在旁邊怔怔地聽,便道:“孩子,你就認了吧。你主子有他的難處,就算委屈,成全了他在外頭的體面,嗯!”諄妃答應一聲“是”,將菜布在茶几上,背轉臉便拭淚。乾隆還要溫語勸慰,卻見諳達太監帶著永磺、永璉兩個皇子進來,便停了箸,問道:“剛剛下學?見過你們皇額娘沒有?”
“給皇阿瑪請安!”兩個兒子一齊跪下給乾隆磕了頭,起身來,永璉恭恭敬敬回道:“兒子們剛從皇額娘那邊過來,她今兒受風感冒了,怕過了病氣,叫兒子們替她在老佛爺和皇上跟前請安。”永磺、永璉都在總角年紀,都生得粉妝玉琢般,十分逗人喜愛,一色紅絨結頂青氈帽,穿著玉色袍子,滾金線鑲邊的醬色小馬褂,小大人似的和乾隆說話,嗓子卻奶聲奶氣的。勞乏了一天的乾隆真想一把抱起一個親親。但清宮家法“父道體尊”,講究抱孫不抱子,遂板著面孔問道:“今兒是誰講書,你們四書念到哪一節了?”永璉忙道:“今凡是孫師傅講毛詩,是《碩鼠》一章。張熙今兒頭一回進來,教我們練字,看著我們每人畫一張竹子,他沒有講書。下午沒課、史師傅帶我們兩個去看了看楊太傅,回來又去皇額娘那請安,吃過飯才來這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