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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卷,奴才這會子也把不定了。但這樣一來,今年才勾決二百十一名人犯,比之往年,似乎降得太多了點,奴才有點疑思不定。”
只聽乾隆慡朗一笑,說道:“殺人少了還是好事。貞觀年間,最盛時天下勾決只有二十九人。朕可沒聽說魏徵、房玄齡他們‘疑思’。不要疑惑,這是治世之祥兆。你著實累了。回去吧,傅恆,叫兩個太監攙著他出去!”這才轉臉對紀、錢二人道:“你們起來。”二人忙行禮起來。錢度在燈下看了看乾隆臉色,說道:“法駕進城時奴才曾瞻仰過御容,比那天似乎又略清減了些,眼角有點發暗,敢怕是勞乏過度了……奴才遠離主子在雲南銅礦,雖時有恩詔奏議往返,終歸不能如在京時,隨時即能覲見,又事事無處請示,常恐自己魯莽浮躁誤了主子的事。每當月夜,常在孤嶺下獨對白燭,思主、戀主黯然淚下。今日回到主子跟前,心裡這份歡喜真難以名狀。”說罷便拭淚。
“怎麼都這樣兒女情長?”乾隆笑道:“你們在外辦差,朕也時時掛念著。這次本不預備調你來京的,因為你資歷尚淺,驟登卿二地位,恐怕有招物議。恰好刑部侍郎出缺,接著戶部也出缺,於你是個升遷機會。再說,銅政是整理好了,但你雷厲風行殺人太多,在那裡積怨也甚多,不是久處之地。所以還是調回來,別人報仇就更不容易了,是吧?”
錢度沒有想到,乾隆調動自己這麼個微未小員也是左右審慮、前後瞻顧,設身處地心疼愛護,胸中一陣熱烘烘的,眼泡里已汪滿了淚。強忍著,淚水在眼眶中滴溜溜轉,最後還是忍不住破閘似的涌淌出來。乾隆不禁失笑,說道:“今兒是什麼日子?怎麼見一個哭一個?”“奴才是感激慚愧。”錢度拭淚說:“主子如此高厚之恩,不知該如何報答!但我錢度實有愧對主子的地方,行為不檢有辱官緘,所以愈思愈是慚恨不已,無地自容。”因將自己在南京秦淮河及玄武湖畔的艷情揀著能出口的說了出來。
“這件事已經有密摺奏上來了。”乾隆聽了不禁動容,嘆息一聲說道:“你能這樣坦誠,很出朕的意外。你以此心事君,朕斷無不包容之理。貪色,性也,聖人不能免。所以讀《子見南子》章,朕亦以為孔子有色近芳澤的心。自古坐懷不亂的就一個柳下惠,凡人哪能作到?你既說了,朕就不再追究這種事了。大約你還欠了人家的風流債?不然為什麼去找人打饑荒?你的這個債朕不能替你還。去和傅老六說,讓朋友們幫你為好。”說著,傅恆從殿外進來,聽見這話,笑道:“有主子這話,我幫你,不過下不為例。皇上昨日說起,我還笑得不得了,錢度長得這麼丑,還犯這個病兒?不過,從銅政司下來,沒錢嫖女人,可見錢度在任上不愛錢。這是正反兩說的事兒。戶部是個管錢柜子的,去了精心辦差。不然,頭一個彈劾你的必定是我。把你交給劉延清,再教你嘗嘗過堂滋味!”說得眾人都笑,饒劉統勛鐵面冷心,也不禁莞爾。當下乾隆又諄諄囑咐許多,錢度又害臊又感愧,隨著三人跪辭出來,已是風搖樹影、白月映牆的夜分時候了。乾隆整整坐了一天,儘自身子骨兒強壯,也覺四肢酸軟。他不叫乘輿,徐步出殿,沿著去延熏山館的花間小路款款而行,眾侍衛忙遙遙尾隨。只頭等侍衛索倫緊跟著寸步不離。
此時正是八月半,塞外天高氣寒,蕭瑟金風撲懷。一輪淡青色的月亮,將滿園糙樹塗了一層水銀。藥圃里種的沙參、桔梗、山丹、百合等等,還有柏林邊一層層黃燦燦的野jú,放著清冽的香氣,在涼得浸入脾骨的夜風中飄蕩。從熱河吹過來的霰霧,裊裊如縷,濕氣在糙上凝成露水,將乾隆的鹿皮靴都潤得軟如涼綿。這樣的夜晚獨自步月,最容易惹人遐思。乾隆想著訥親,現在成都調動整訓行伍,今秋、今冬恐怕難以進兵了。阿壩糙地秋天的蚊蟲和虐疾太猖狂了,不知南京解的軍餉,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軍前?“尹繼善能辦事,不會有失漏!”乾隆幾乎脫口而出,看了看月亮,又自失地一笑。但他很快就斂了笑容,又想起吏治,陝西布政使上官清離任調湖廣、上萬百姓到驛道上鏟他的馬蹄印跡,已成了轟動天下的新聞。拿問到部,連劉統勛也查不出他的貪污實跡——這個鬼是怎麼搗法?乾隆搜羅著自己知道的官場魍魎慣伎,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沒有證據不能殺人,只好叫他奪職回鄉永不敘用。但天下不到一百名方面大員,已經殺掉兩個,又冒出個上官清,到底有多少像他這樣的人?乾隆越來越吃不准了。官不清民必亂,官逼則民反,這是任何一個皇帝都懂的道理,但一不留神,還是要出大事。他苦笑一下,又想起在山東親眼目睹饑民騷動的情形,當時在場還不怕,後來竟是愈想愈覺恐怖,幾次被噩夢驚醒。想著、想著,又想到了易瑛。那麼年輕標緻的女郎,為什麼自己會疑她是“一枝花”?既疑到是她,又為什麼放她逃出山東?他又想到在城門外驛道口,和易瑛默默對望的那一剎那:“真是無聲勝有聲,朕和她有什麼情愫呢?當時一聲令下,就可擒她到北京……想她此時,也必記得朕……”接著,腦海里又冒出個棠兒,又想到被皇后逐出暢春園的嫣紅姐妹,現在不知怎樣……忽而又念到王汀芷,隨丈夫到了瓜州渡,這也是自己於心有愧的事……
“皇上仔細,前頭是水窪!”
索倫突然一把扳住乾隆膀臂叫道。乾隆一驚,才從遐想中驚醒過來,果見前面是一帶彎彎的水窪。看樣子是從熱河溫泉那邊引過來造的池子,蔚蔚蘊蘊、熱騰騰地冒著熱氣,瀰漫在池面上,幾叢蘆葦在清冷的月色下來回晃動。乾隆不禁一笑,說道:“朕想事情走神兒了。從這裡跌下去,索倫,明兒你就不得了。這是個池子了,倒滿有點詩意的,遂吟哦道:
風移蒹蔚影,水涌清波漣。
月華映紫霧,疑是瑤池煙。
索倫忙笑道:“主子這詩念得真好聽!真好聽!奴才聽了真高興!”他是老侍衛索倫拉希的兒子,一向在烏里亞蘇台當差。打仗從來不避矢石,奉承人卻是門外漢。乾隆聽了,心裡暗笑,說道:“既是好,明兒你背給紀昀聽,別說是朕吟的,聽他怎麼說。”還要往下說,忽然聽見遠處一片人聲嘈嚷,像是太監們在亂叫,炸了夜似的,還伴著幢幢人影,仿佛在追趕什麼。
“有刺客!”
索倫全身一震,也不及細思,一把拽住乾隆繞到水窪東側糙坪上開闊處。後邊的侍衛們忽地擁上來,將乾隆團團護住。索倫指著一片黝黑的灌木林,喝道:“就在那裡邊,拿!”幾個侍衛答應一聲,餓虎般撲了進去!
乾隆起先也是一驚,見周圍沒甚異樣,不禁笑道:“失驚打怪的,這叫做什麼?這裡頭還會有了刺一一”沒說完,他便打住了,因為侍衛喀巴兒在灌林中大叫一聲,“在這裡!擒住了——呸!這小兔崽子還敢咬人?”說著又驚叫一聲:“你***,咬老子的蛋!踢死你!”竟似他一個人還料理不開,又擁上去三四個,在灌木叢中廝打了一陣,才把那賊降住了。四馬攢蹄地拖出來摜到乾隆面前。喀巴兒揩著汗道:“主子,這小龜孫滑溜得緊。我們四個,還差點叫他鑽糙叢兒逃了!”乾隆在月光下仔細審量,這才看清是個小蒙古,年紀只在十五六間,穿一身翻毛皮袍,破爛流丟的髒污不堪,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頭髮粘得像氈套,亂蓬蓬的沾滿了泥污、糙節兒。乾隆見他瞪著眼看自己,便用蒙語問道:“你是蒙古人?哪個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