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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切議定,已時交寅初。七個王公貴胄便乘馬趕回紫禁城。此時張廷玉方覺兩股間鑽心疼。一摸,已被騾背磨得血漬沾衣,看鄂爾泰時,上馬也是攢眉咬牙。卻沒言聲。眾人見他們上馬,一放韁,連同護衛,幾十匹馬立刻消失在寒風冷月的夜色之中。
四天生不測雍正歸天風華正茂乾隆御極——
四位王爺和兩位宰相趕到大內,天色已露晨曦。早朝進來到軍機處和上書房排號回事和等候鄂爾泰、張廷玉接見的下屬司官,還有外省進京述職的官員已經來了幾十個人,都候在西華門外,呵著冷氣看星星。張廷玉隨眾下馬,因見李衛的官轎也在,便吩咐守門太監:“傳李衛立刻進來,其餘官員一概回衙。”說罷,與眾人徑直穿過武英殿東北角門,由弘文閣西側,過隆宗門進天街,由乾清門正門沿著甬道向北,遠遠見丹陛上下燈火輝煌,八名乾清宮帶刀侍衛釘子似地站在丹墀上。殿內各按方位點燃著六十四根碗口粗的金龍盤繞的紅燭,十二名太監垂手恭侍在金碧交輝的須彌座前。七個人站在乾清宮丹墀下一字排開,對著大殿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張廷玉見值班頭等侍衛是張五哥,便招手叫他過來,說道:“有旨意。”一邊說,一邊用手擎起雍正皇帝用於調遣五城兵馬的金牌令箭請驗。
“原本沒有信不過中堂的理。”張五哥笑道:“不過這是規矩,這殿裡存放皇上傳位詔書,是天下根本之地。”他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侍衛,從康熙四十六年入值,到現在整二十八年,別的侍衛一茬又一茬早換過了,唯獨他寸步未離大內,取的就是他這份忠心。五哥接過,就燈下驗看,果見上面鑄著四個字:
如朕親臨
涼森森黃澄澄閃爍生光,忙雙手遞還張廷玉,“叭”地打了馬蹄袖顫巍巍跪下。
“奉先帝雍正皇上遺命,”張廷玉從容說道,“著內閣總理大臣領侍衛內大臣上書房行走大臣張廷玉、鄂爾泰會同乾清宮侍衛拆封傳位遺詔,欽此!”
“奴才張五哥……領旨……”
跪在地下的張五哥兩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半晌才抬起頭來,顫聲問道:“皇上,皇上……他駕崩了?前日見中堂,不是說……”張廷玉見他臉上肌肉一抽一顫,老淚渾濁盈眶,知道他馬上就要開哭了,忙低聲說道:“這不是哭的地方,也不是時候兒,仔細違旨失儀!快,奉詔辦差!”
“扎……”
“張五哥起身拭淚,說道:“請王爺們就地候著,奴才和二位中堂取遺詔。”
傳位遺詔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後面存放。這是康熙皇帝開創的辦法。康熙皇帝八歲御極,十五廟謨獨運智擒鰲拜,二十三歲次第削平三藩,征服台灣蕩平新疆之亂,治黃河修漕運,輕徭薄賦修明政治,撫有華夏九州六十一載,算得上明君主,功蓋唐宗宋祖。唯有晚年兩廢太子,群王覬覦帝位奪嫡成禍,為終生一大憾事。因而在第二次廢黜太子胤礽後,決意不再立太子。將擬定的繼位人密書金冊存於此地。雍正即位後便下詔“著為永例”。饒是如此,雍正的八弟九弟謀篡不成瘐死囹圄,雍正的兒子弘時為謀太子位置,被削籍賜死。自弘時死後,乾清宮其實已成了專門存放這份密詔的機樞禁地。張廷玉和鄂爾泰會同張五哥正要入殿,卻聽旁邊有人說道:
“三位大人且慢。”
三個人一齊回頭看時,卻是寶親王弘曆。寶親王穿著四團龍褂,足蹬青緞皂靴,燈影里只見二層金龍頂皇子冠上十顆東珠微微顫動,晶瑩生光。真箇目如明星面如滿月,因修飾整潔,二十五歲的人了,看去還象十八九歲那樣年輕秀氣,只是似乎剛哭過,白淨的臉上帶著一層薄暈。雍正皇帝有十個兒子,在世的兒子只有四個,弘時已經去世,弘晝在康熙諸皇孫里是個污糟貓,整日閉門在家玩鳥籠子熬鷹,和一群和尚道士參禪煉丹,有時幾個月也不洗臉。最小的還不足三歲。遺詔里寫的繼位人已註定是寶親王。聽他招呼,眾人無不詫異。鄂爾泰、張廷玉忙回身道:“四爺(弘曆敘齒排行老四),有何吩咐?”
“還該傳弘晝來一趟聽旨。”弘曆皺眉說道:“他和我一樣是先帝骨血。逢此巨變,他不來不好。”說罷注視了一下眾人,只這一瞥間,顯現出與他實際年齡相稱的成熟幹練。張廷玉明知多此一舉,忙躬身連連道:“四爺說的是,臣疏忽了。五哥叫乾清門侍衛去傳,這邊只管搭梯子,等五爺十爺到,再取詔開讀。”
說“搭梯子”,其實是“擺梯子”。當時安置遺詔時就設計好了三個高大無朋的木櫃,柜子呈梯形一層層高上去,剛好可抵“正大光明”匾額,“木櫃”就擺放在御屏後面。鄂爾泰站在一旁看著人們動作,只覺得一陣陣眩暈。昨天上午,雍正還在圓明園接見自己和張廷玉,議論苗疆事務一個多時辰,商量著從宗室親貴里派一個懂兵法的替換欽差大臣張熙。因議起佛家禪宗之義,雍正還笑說:“張熙的號‘得意居士’,還是朕賜給的。可嘆他不得朕的真意,難免要交部議處,吃點俗塵苦頭了。人生如夢一切空幻,他那麼聰明的人參不透這個理,以恩怨心統御部屬,哪有個不敗的?”這話言猶在耳,如今已成往事。鄂爾泰正在胡思亂想,五貝勒弘晝已踉踉蹌蹌從乾清門那邊過來。此時天已放亮,只見弘晝衣冠不整,髮辮散亂,又青又黃的臉上眼圈發紅,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他和弘曆同歲,相貌並不醜陋,只這不修邊幅,比起弘曆來真算得上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張廷玉生怕他哭出聲來,忙疾步上前溫和地說道:“王爺,此時大局未穩、要節哀辦事。請和怡親王並排站著,等候宣讀大行皇帝遺詔。”正說著張五哥過來說道:“梯子已經擺好,請二位中堂……”
於是,在眾目睽睽中,張廷玉、鄂爾泰和張五哥三人邁著沉重的步履拾級而上直到殿頂,在“正大光明”匾下用鐵箍固定著一隻紫檀木箱,張五哥取出鑰匙打開了,取出沉甸甸亮閃閃圍棋盒子般大的小金匾,鄭重交與張廷玉。張廷玉象捧著剛剛呱呱墜地的嬰兒緩緩下來,站在丹墀上,眼風一掃,看了一眼鄂爾泰,把金匾又交張五哥。幾乎同時,兩個人從腰裡各取出一把金鑰匙——那金匾正面有兩個匙孔,兩把鑰匙同時輕輕一旋,機簧“咔”地一聲,金匱已是大開。裡邊黃綾封面金線鑲邊平放著那份詔書。張廷玉小心地雙手取出捧在掌上,又讓鄂爾泰、張五哥看了,輕聲道:“這是滿漢合壁國書,請鄂公先宣國語,我宣漢語。”轉臉對幾個王爺道:“現在宣讀先大行皇帝遺詔,諸臣工跪聽!”
“萬歲!”
滿語在大清被定為國語,不懂滿語的滿人是不能進上書房的。清朝立國已九十一年,飲食言語早已漢化,通滿語的寥若晨星。幾個王爺聽鄂爾善嘰哩咕嚕傳旨,都是一臉茫然之色,惟弘曆伏首連叩,用滿語不知說了些什麼。聽來似是而非,似乎是謝恩。張廷玉見大家只是糊塗磕頭,接過詔書便朗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