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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正是乾隆最關心的事,上下瞻對之役已經耗去一百多萬庫銀,打這麼幾個連小鎮子都算不上的土寨子,用了八個多月的時日。撤掉兩員統兵上將,還要用重兵駐防守衛,這個帳怎麼算怎麼窩囊。他凝神聽時,只聽慶復說道:“我是大學士,要統籌全局!大小金川莎羅奔叛變已成定局,也難保證剿之時逃竄上下瞻對,這二萬四千人駐守上下瞻對,正是我防患於未然的防備之策,庸碌之輩怎能領會?”岳鍾麒清了清嗓子還要說話,坐在炕上的張廷玉輕咳一聲說道:“班滾死沒死,如郎大捷情形怎樣,皇上已經下諭令張廣泗核實奏明。你們這樣動意氣,太失體統了。皇上的意思,如果莎羅奔要能約束兩川大小土司,不干擾上下瞻對進藏通路,不擴展土司轄地,也就未必用兵了。”岳鍾麒輕輕冷笑一聲,說道:“如果當初不打上下瞻對,憑我和莎羅奔打青海時的交情,一封信就安定了金川。班滾和莎羅奔世代都是姻親,不管是死了還是投奔到金川,都和朝廷結了不解之冤,這善後何其難也!征剿瞻對時你們徵詢我的見識,我是怎樣苦心勸說來著?誰聽了?唉。我是老不中用了……”

    聽他淒聲長嘆,似有悲憤不平之意,乾隆心裡一陣光火,輕輕推門進去,冷冷掃視眾人一眼,這才看清,張廷玉盤膝坐在正中炕上,對面坐著訥親、傅恆,還有上科新科狀元莊有恭、京師河道觀察錢度、戶部侍郎鄂善都環坐在側。岳鍾麒皓首白髮,慶復冠帶齊楚,兩個對坐在一個茶几兩邊,誰也不看誰,已是爭得臉紅筋脹。乾隆噓著冷氣,徐徐說遣:“岳鍾麒,和通泊之敗損兵三萬。你身為主將,要諉過於朝廷?你活得不耐煩了?”五乾隆帝婉言撫老臣張廷玉諄語教後生——

    乾隆皇帝突然出現在聽雨軒,所有的人都是一愣,坐得懶洋洋的張廷玉,騰地跳下炕來,伏身跪倒叩頭道:“主子有急辦的事,只管傳諭召奴才們進去,怎麼親身來了?”守在門口的是張廷玉的兒子張若澄,見眾人一齊跪下,自覺沒有身份,忙卻步後退到門外伏地磕頭。乾隆看了一眼滿頭銀髮的岳鍾麒,木著臉點點頭,轉身挽起了張廷玉,笑道:“你們正在會議麼?”

    “老奴才焉敢在私邸會議?聖祖爺時就有制度的!”張廷玉忙道:“先帝和皇上都屢有旨意允許老臣在府理事。臣也實在腿腳不便,有些皇上批下來的奏議要復奏的,叫有關的人來詢問議論。沒有經過御覽的,臣不敢先行會議。今天是偶爾湊到了一起。訥親為山東直隸賑災的事,鄂善為疏浚永定河、滹沱河、磚河的事——往年這時分河工已經停了,今年雨水太大,這季節竟還有決潰的,不能不商量個辦法再奏主子。莊有恭昨日覲見了皇上,要轉戶部員外郎,他想請軍機處代奏,轉到翰林院去,情願作個侍講或者修撰……”

    乾隆聽著他一一述說眾人來意,含笑點頭說道:“國家不許臣子在私宅召集會議,並不指你這樣的忠貞老臣。是怕破了例,子孫無法遵循,釀出別的事端。康熙朝鰲拜,原先何嘗是壞人?先世祖時就允他在私邸拆看奏章,會議軍國要務,養成了他的專橫跋扈之氣,落了個不好的下場。衡臣老相國兢兢業業四十年,心存君父忠謹之念、從無非禮之言,堪為百官楷模,從聖祖爺、世宗爺到朕,沒有不深知的——為甚麼要在西華門賜你這所宅邸?為的就是你有年紀的人行動不便,就近在家裡辦差,子弟們也好照應呀……”他這番話誠摯懇切,說得語重心長,堂皇正大間又夾著溫馨柔情,在座眾人想到他的帝皇之尊冒雨親臨臣下府第、與臣下懇切談心,都感動得淚水漣漣,心裡又熱又酸。張廷玉侍候了乾隆祖孫三代,四十多年來一直身居樞要,子弟賓客位在要津、故吏門生遍布天下,他和鄂爾泰一樣,雖不要權,權勢也炙手可熱。雖不要自立門戶,門戶也已自成。老於世故的張廷玉早就覺得位高身危。半年前,張廷玉的門生副都御史永擅密奏鄂爾泰長子鄂容安扣留外省密奏摺子,弄得張廷玉好些天不好意思到上書房見鄂爾泰。八月初鄂爾泰的首座弟子胡中藻又彈劾張廷玉在私宅理政。接著鄂爾泰也“病”了,不來軍機處當值。焉知這位皇帝不是為探明“張黨”、“鄂黨”虛實親來觀察?張廷玉是個憂讒畏譏的人,愈想愈真,背上已沁出細汗,便順著乾隆語意連連頓首說道:“主子深知奴才的心,斷不敢有半絲非分之心!但奴才馬齒已高,近年來更覺兩目昏聵,略一操勞就身熱暈眩、心搖手顫,‘七十懸車、古今通義’,奴才已是七十三歲,民間俗言: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懇請主子允奴才歸隱林下,舞鶴於昇平之世,歌詩於泉亭之間,不也是盛世美談?”乾隆笑道:“朕來看你,是為對你嘉獎嘉勉,你倒說起這個來!你雖辛勞一生,朝廷待你也是異數。你現是三等伯爵,自開國以來,文臣沒有做到這份兒上的。你想想看,你是奉大行皇帝遺命配享太廟的人,哪有入祀元勛歸田養老的?”說罷抬了抬手道:“起來說話。”

    張廷玉偷瞟了乾隆一眼,見他滿面春風,微笑著看壁上字畫,乍著膽子又道:“宋代、明代配享太廟的臣子也有乞休得允的。”

    “不然。”乾隆看了張廷玉一眼,笑道:“《易》稱見機而作,如果七十歲一定懸車致仕,為什麼還有八十杖朝之典?武侯‘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又為了甚麼呢?”本來,君臣晤對到這地步,無論如何不宜再行回駁的了,但乾隆比出孔明,張廷玉又覺得不敢承受,遂躬身笑道:“主子教訓的是!不過諸葛亮受任於軍旅,奴才有幸優遊於太平盛世,二者似乎不可同日而語。”他自以為這句話說得得體,不料乾隆竟認真看了他一眼,說道:“又不對了。皋、夔、龍、比換了人主,移時易地,也還是皋、夔、龍、比!既然身任天下之重,能以‘太平’藉口自逃安逸?朕替你思量,你受聖祖、皇考恩重如山,固然不能言去,即朕待你厚恩,也不應當言去。朕捨不得你去,你難道忍心辭朕而去?”說罷目視張廷玉不語。

    張廷玉早已背若芒刺,他一生信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緘言,今兒怎麼忘了?看乾隆光景,只要自己再堅持,立刻就有難聽話出來,豈不是好端端的自取其辱?思量著喃喃說道:“是奴才的不是了……奴才只替自己想,沒想到社稷任重,主上恩澤。如今奴才只能竭盡駑鈍,報效聖上高厚之恩……”

    “好了,好了!”乾隆見他畏懼恐慌,也覺自己過分,遂笑道:“和你折辯,無非捨不得你離朕遠去。吏部尚書你還兼著,這是個煩死人的差事,朕看部務你不用再管了,但四品以下官員黜陟調缺,還是聽你的。你是總理事務首席軍機,小事不管,協助朕料理大事。你也能稍微息息肩。”說著便脫靴。張廷玉忙叫兒子:“還不趕緊侍候?”他的兩個兒子忙趨步過來雙膝跪地,替乾隆扒下濕透了的鹿皮油靴,像平日伏侍張廷玉一樣替乾隆把冰涼的腳揉搓捏弄得幹了,又套上一雙新氈襪子才退了下去。乾隆穿著蓬鬆乾燥的襪子,盤膝坐在燒得溫熱的炕上,這才對岳鍾麒道:“你哪來那麼多牢騷?和通泊之敗,你是統軍上將軍,喪師辱國損兵數萬,朝廷只是叫你卸職待罪,若真的論罪,即將你軍前正法,難道是不應該的?!如今軍事上有事,還是照舊諮詢你嘛,有什麼虧待你處?慶復打了勝仗,你不服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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