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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劉統勛在順天府?”
“是。還有劉墉也在,還有黃天霸也在,說歸德府庫銀被盜六萬兩銀子,著落在黃某人身上去破案。劉統勛因四川撤兵之後治安不靖,糧價不穩,商酌要遴選得力幹員前去維持,他已經幾天沒有好睡,勉強半躺著辦事,料理清楚了臣才上去說話,所以誤了接見時辰。”
憨直守禮,細緻得近乎繁瑣羅嗦,枯燥得象曬乾了的劈柴……乾隆一條一條品評著面前這個人,此人如果雍容隨和一點,真是個太子太傅的材料兒——心裡念叨著,口中卻轉入了正題:“你晉升學政,是朕在儀征已經裁定了的。沒有經過吏部考核。軍機處原說派你到山左山右河南湖廣這些省份。但朕想江南是人文薈萃之地,歷來多出名臣碩儒棟樑之材,得有個方正多才辦事紮實的人去主持才好,所以拖了時日。”
“這是皇上的器重厚愛。”竇光鼐雙手一拱說道:“竇光鼐蒙此重恩,敢不謁盡綿薄,為皇上布德化育,精心簡拔人才!”
乾隆點頭一笑,想挪身下炕,下坐端了,說道:“人才關乎一代興衰氣數。這話不用朕反覆說了。學政是從三品,也是朝廷的方面大員了。你這個人,操守上頭朕信得及,世路上的事似乎太認真。關乎朝廷大局的認真一點原是該當的,有些屑細事太執著,容易招小人的忌。廿四史上多少忠臣沒下場,也有氣數上的緣由,也因他們從己之德苛求於人,得罪的人太多。朕雖盡力體察,天下這麼大,人事如此繁擾,一件一件都處置得妥當也是個難——你能領會朕這片苦心麼?”
“皇上!”竇光鼐聽著這話,直從乾隆肺腑而出,一片真情關懷,他的心中一撼,深深沉落下去,伏地連連頓首道:“皇上的聖諭臣銘記在心,永不敢忘懷!”便用袖子拭淚。
乾隆笑道:“竇光鼐是大丈夫,也有如此兒女子情態?學政的差使只有兩條,一是作養扶植一方文氣,教化一方禮義廉恥,化解一方刁悍民風陋俗;一是進選人才,獎掖調護和識淹博之士,你操守既好,才學也很可觀,這個差使不難辦。”
竇光鼐垂首靜聽。
“朕只耽心你嫌富愛貧。”乾隆順著自己思路說道:“寒土裡有好的,自然要格外用心提攜,但能讀得起書的,畢竟還是士紳殷實人家居多,偏袒一方,容易掛一漏萬,士紳地主是朝廷基業根本,子弟們有出息能作官是件好事。你不可執定了都是紈絝子弟,一味栽培窮困潦倒之士,那就失了中庸。有一等學官,為自己身後留地步,越是貧寒的越提撥,學生作了官報恩也越心切。存這樣的心,就入了買賣商賈之流,那也使朕大失所望了。要在‘公允平等一視同仁’八個字上,你要記清楚了。”竇光鼐道:“臣讀《聖武記》聖祖爺在位屢屢有此聖訓。皇上凱切教訓,光鼐不敢稍萌此心。”“很好。”乾隆說道,“你去任上,仍有專折密奏之權,地方上的事你不干與,但可以直截奏朕,朕自有料理之法。好好作去,博學鴻詞科,江南鄉試,著實選幾個好的出來,朕再到江南巡視,觀賞你的文治風采。”
本來話說至此,叩頭謝恩辭出,可謂圓滿妥貼周至無憾。不料竇光鼐一怔,愣愣地問道:“皇上,您還要南巡?”一語既出,暖閣里里外外幾十個侍立著的太監立時嚇得呆若木偶,仰臉瞠目痴痴茫茫,看看乾隆再瞟瞟竇光鼐,背若芒刺般沒做手腳處,剛從外頭進來謝恩的卜義站在殿門口恰聽見這句話,也嚇呆在當地。
乾隆冷丁的也被他頂得一怔,正往口邊送的杯子也停在半空,看著兀跪不動石頭人樣的竇光鼐,良久,突然一笑,擺擺手道:“不識時務的書生,這裡沒有老槐樹給你碰!朕也不願你赴任前受訓斥。跪安吧……去吧……走前去見見傅恆,不要再遞牌子了。”
“是!”竇光鼐叩頭行禮,徐徐正了衣冠,從容卻步退出殿去。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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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心迷五色和坤情貪力盡社稷延清歸天——
傅恆領筵歸來,家裡已是熱鬧得翻了個兒。他是天子第一宣力大臣,以宰輔身份領兵在外欽差大臣、軍機大臣,太子太保領侍衛內大臣,又新晉封的一等公爵,滿城的門生故舊,誰不要趕熱灶窩兒緊奉迎忙巴結?按規矩,欽差歸京不能先回家,他在紫禁城賜筵召見,六部里侍郎以下大小官員,凡平素有過一面之交杯水之情的,都早早聚集了他的“公府”里,棠兒待官眷忙裡邊,福康安福靈安福隆安弟兄敷衍來客,從內院二門內到正廳門房過廈,來客足有幾百,東一團西一簇拉手見好兒說閒話磕牙等著“爵爺”回府賀喜。傅恆下轎,見外面長龍般車轎馬騾排出去半里有餘,轎夫走卒沿海子站了一地,連街上賣小吃冰糖葫蘆的也招來了,不禁皺了皺眉頭,已見三個兒子迎了出來,便站住腳,等他們過來行禮了,開口便說:“這是過廟會麼?還是給我送殯?你們也都是有官身的人了,怎麼這麼不曉事!這座彩坊,今晚就拆撤了,還有這牆上掛的花里狐哨的綢子綾羅,晚上都撤了——誰的主意這麼大事張揚的?”
福隆安福靈安都怕父親,者者連聲退到一邊逼手側立,不敢回話。福康安卻甚大方,笑著回道:“彩坊彩帳是萬歲爺特旨賜的,老爺您瞧,上頭‘光大門楣’四個字也是御筆。兒子問過紀伯伯,紀伯伯也說當得。這些客人咱們並沒有請,人家要來,不好硬打發出去。兒子也不願張揚,人情世故兒,老爺進去見一見,然後一聲道乏,每人清茶一杯,端了送客,似乎合宜些兒,請老爺裁度。”
“萬歲爺賜的張掛一下,今晚撤了收庫。”傅恆便知事有因由,笑道:“這些人也真是的,這麼多的擁來,也不想想,就算有甚麼事要辦,我能一一記得他們麼?”說著挪步進府,那小八子迎著,尖著嗓子可嗓門兒喊了一句——“爵相老爺回府隴!”人們立時肅靜下來。
傅恆從人叢中穿過大院,一霎兒時辰他已改變了逐客主意,臉上換了笑容,不時拉拉這個手,拍拍那個肩,隨口說幾句體恤問候話上了正房滴水檐下站定。
“我很高興,來的都是我的朋友,有老故交,老世交,老部下當年同寅,還有昔年跟我辦差的一道出兵放馬的,都來了!”傅恆說著臉色泛紅,眼睛也放出光來,“只是這麼多人,這麼點地方兒,站沒個站處,坐也坐不下,實在簡慢了。按說兄弟做這麼大官,該是管大家一頓飯,出兵放馬的人都曉得官兵一體,帶兵的吃上司的飯叫‘吃大戶’,我情願讓大家也來吃我的大戶,也管得起,可惜伙房太小了,輪班兒吃要到半夜了,你們總得叫老傅歇歇兒對不對?”
人們發出一陣愉快的鬨笑聲。
傅恆陪著眾人笑,接著說道:“說我出遠門日久回來,大家來看我,這是人情,傅恆心裡領謝了。說到賀功,傅恆不敢當。無論在京從駕,出外辦差,我們都是皇上的犬馬奴才,辦好了是該當的,辦不好就該抽鞭子。賴主上洪福,大家攜力,這次金川事情辦得順利,不是我傅某有能耐,是主子提攜調度指揮有方!如果要賀,我們該賀我們聖天子萬年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