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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桂聽得一陣頭暈噁心,想嘔又嘔噦不出。好一陣沒言語,加快了步子,直到出了西華門才透出一口氣來,問道:“有沒有先例?”趙畏三卻把“先例”聽成了“先帝”,覺得問得不通,又不敢駁回,囁嚅著答道:“先帝爺最容不得這種事——啊,先前也有這事。玩把戲的事我早有風聞,因收了一批福建太監,喜歡鑿後門兒,宮裡就有些個亂,這種事要不是有這個情由兒,哪裡拿得住呢?”
“拿住什麼了?說給王爺我聽聽!”二人正說話,弘晝已從北邊轉悠回來,他剛在宮牆根兒小解了,掩著褲子問道:“別行禮了,又他娘的出了甚麼事?阿桂臉都氣青了。”一邊說,讓阿桂上轎,命趙畏三隨轎步行跟著。
阿桂待起轎才把太監“玩把戲”的事說了,嘆道:“我這個宰相真配不上主子這樣的聖君……我想,我該引咎謝罪了……”
“聽我說阿桂。”弘晝的瞳仁在時而掠過的宮燈光影里幽幽閃亮,隨著轎身一顫一簸,徐徐說道:“清水池塘不養魚,富生奢,奢生yín佚,yín生禍亂;亂了,或生革命,或生治理,由窮再富……古來世事不就這樣兜圈兒?水缸里一個葫蘆一按就下去,七個葫蘆八個瓢就按了這頭起那頭,揀著大的按下去就是好宰相。太監們日勾子的事,不要聽不要管,叫逮住了打死或攆出去都無不可。只慎密些兒,傳出去忒難聽的了——這種事歷朝都有,本朝也有,就當聽說狗連蛋了,這麼著犯嘀咕?辦太醫院奶媽子的事,才是個大葫蘆呢!出了岔兒,別說你,我更沒法見皇上……”說著,這位萬事不愁的王爺也嘆息一聲,“我直犯愁,她不識得字,又不能說話不能動,怎麼盤問呢?”
阿桂在暗中苦笑,說道:“王爺這話是金玉良言,我豈有不感激的呢?外頭官員驕奢yín佚,宮裡也是七事八事混帳不堪,軍機處現就我一人,得向皇上有個交待,難道要皇上說出來再謝罪?我與其說是煩悶,不如說是怕。不是怕哪一州哪一府出事兒,也不怕哪個地方鬧災,更不怕幾個yín賤材兒宮人太監這些髒事——是這些事總到一處可怕。天上東一團烏雲西一團烏雲哪一團也不可怕。一陣風聚了起來,雷霆萬鈞電照長空,頃刻就翻江倒海。王爺,水至清則無魚,水太渾了,不定哪裡就冒出蚊龍水怪,鎮壓不了的呀!”
弘晝噤了一下,身上一個激凌寒顫。卻聽阿桂的語調兒變得十分冷靜,金石相撞一樣錚錚有聲:“五王爺,我要您擔戴一點事情。”弘晝也定住了心,笑道:“你說的太疹人,我身上起栗兒呢!擔戴什麼事,這麼鄭重其事的?”
“皇上臨行,再三囑託,睞主兒懷的是阿哥,看相的、太醫們都這樣說……”阿桂咬著下唇沉吟道,“要我關照太醫院給她保胎。俗話說七成八不成,正好懷孕八個月,就出這種事,怕是有人故意放壞水兒。左右思量,理事是不智,不理事是不忠。請王爺擔戴,無論能否間出結果兒,都要把魏佳氏移到個平安地兒,等到皇上迴鑾。請皇上自己處置,至於為此種禍,我是不能顧及的了。”弘晝嘿然笑道:“你這是扯蛋話,你這份子忠心,還會種禍?”阿桂沉默良久,悶聲悶氣說道:“王爺,你看過《八義圖》沒有?有人搜孤,有人救孤,難道不是的?”
弘晝輕聲驚嘆一聲,說道:“呀!你說的是《趙氏孤兒》這齣戲吧?那是權臣亂國,彼有諸侯紛爭。魏佳氏還沒有生產,是阿哥是公主現在不能論定;就是阿哥,上有兄長阿哥,皇上盛年,將來還有乃弟阿哥,諸般不同,不可類比。”阿桂笑道:“要論起戲,我現是‘權臣’,二指長一個條子可以調動步軍統領衙門的兵。正為不是戲,才更是撲朔迷離;正為不能類比,也才更為吉凶不測——瞧准了是救護太子,捨身取義,光照千秋的事,我敢跟王爺殺進宮中救出子母平安!此刻大鬧一場,後來風光體面,何樂而不為?王爺,阿桂可不是鼓兒詞攤子上的說書先兒!”
幾句話猶如電光石火,照得弘晝心裡通明雪亮。康熙朝九位阿哥王拼命奪嫡,敗死傷殘凋零不堪,雍正朝又是三個阿哥,自己玩命地蹈晦,避退三舍當荒唐王爺,三哥與乾隆爭位,又身死非命。現在宮中不靖,阿哥們沒有長成,后妃們已經各自為自家兒子擺陣勢了!……一陣秋風掠過,像是誰在轎頂撒了一把沙土,發出細碎流移的聲音,轎夫們似乎誰被拌了一下,偌粗的轎槓閃得“咯吱”一聲。弘晝心煩意亂,“唿”地一把掀起轎簾,罵道:“操你媽的!怎麼弄的?”大轎已是落下。
“回王爺的話!”護轎的王府管家王保兒不知弘晝為什麼突然發怒,忙跑到前面躬身行禮,陪笑道:“太醫院已經到了——轎子抬得不穩當麼?”
“很穩,給我起轎!”
“啊、扎!——請爺的示,抬哪?”
阿桂見他又要起轎,料知這位王爺己掂出了自己話中分量,要擱擔子,便起身說道:“王爺,放我下轎。”弘晝卻一把按住了,說道:“你別動——王保兒,派人進太醫院問問,原來永璉阿哥那個奶媽子在哪一房住,連同給她治病的太醫叫過來我問話!”
“王爺,這容易辦。不過您吩咐起轎,總得有個去處啊!”
“繞著這個太醫院給我轉圈兒!”
“扎!”
大轎一滑,又動了。阿桂莫名所以地盯著燈影下弘晝時明時暗的臉沒言聲。弘晝許久才道:“我這人毛病多,一時一個新花樣兒。有時八抬大轎在王府里抬著轉圈兒想事情……荒唐王爺嘛!”他自嘲地說道,一笑即斂。阿桂也便不言語,自顧垂首思索。
太醫院院落並不大,轎於繞了一圈半,王保兒迎頭攔上來,在轎前稟道:“千歲爺,奴才已經打聽出來了,奶媽子名叫劉氏。患的中風涌痰。送到太醫院已經人事不省,鈕貴主兒還派人來吩咐,叫著力救治來著,方才爺的轎到時,她還有口氣,這會子已是不中用了。”
“有醫案沒有?”弘晝目光霍地一跳,掃了阿桂一眼,隔轎問道。聽王保兒答稱。“有”,弘晝定了定神,吩咐道:“落轎——你去看著,那個姓劉的嬤嬤是誰瞧的病,一道兒把醫案封了,前後救治情形寫個備細折片封進去。聽我的王命料理!”
王保兒一躬,卻不就退,又道:“這個新來的醫正不曉事。奴才方才說,請他們把醫案理出來,保不定我們王爺要看的。他說醫案除了給皇上太后皇后和各位貴主兒診病,都是隨看隨散的,丟在一大堆包藥紙里,收拾著不容易。還說奴才是狐假虎威,想敲他竹槓兒。他說王爺要看,請王爺自個來!奴才說,我生出來就這麼個樣兒,王爺給的銀子使不完,不希罕你們太醫院的。幾個太醫過來幫著他和奴才拌嘴兒,有的還丟風涼話兒,說他們是御醫,不是‘王醫’,王爺病了,去請揚州的葉天士來看好了!黑天瞎火派個奴才來沒事找事兒——奴才賭氣動粗,罵了幾句出來了,這會子還氣得肚子疼哩!”